影怜闲时便穿了深衣幅巾,往街市里逛逛,遇到一些读书人,便上前拱手与之谈讲片刻。也有认出她女子身份的,往往侧目而视,路人指指点点,影怜也浑不在意。
松江府文风甚炽,士子们除了参加江南最大的社团复社之外,还在松江有自己的本地社团——几社,取“绝学有再兴之几,而得知几其神义也”之意,而几社士子中“云间三子”最是有名,打听得几社逢三、六、九有会,三月间想必已然开社,影怜便寻思着去会一会。
初九日阳光甚好,暖风熏人,影怜便穿了玉色阑衫戴了福巾,将峨眉扫了一扫变得粗一些,将自己装扮成爽爽利利的俊俏少年模样出了门。之前已经打听好几社的地点,顺着路径走去,原来几社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子里,青石路板边缘薄薄一层青苔,小径幽深,少有人行。往巷子里走了一程,只见路旁一个小小的半旧木门,门前并没有什么人,也不见有什么标记。影怜前后望望,看起来没别的门了,便叩了几下门环。一边清清嗓子,再试试发出点浑厚男子声音,再练习走几步,不要进去露馅了,这样试了一下,影怜自己也觉得好好玩。
不多一会,一个总角皂衫的小厮来应门:“你找谁?”
影怜连忙拱手压了嗓子道:“外地游学之士,特来拜会几社诸贤。”
那小厮打开了门:“你请进吧。”
看来有外来士子拜访是常有的事,影怜便道:“多谢多谢!”
那小厮领影怜过了两道门,便进了一座小小庭院,几点山石几棵老松点缀。转过一座山墙,隐隐见着卷棚下的几间房舍,那小厮指着道:“那里便是了。”
影怜见这小院布置不俗,自己慢步欣赏着,转过山石几间房舍便出现在眼前,中间大厅大敞着门,里头争论之声不绝。影怜走进大厅,只见里面四五张桌子,大约十五六人,有着道袍的,有着阑衫的,都或站或坐的听着,中间有四五人正在谈讲着什么。影怜在门边不远处一张桌前坐下,有一小厮过来放了一杯茶。影怜谢过之后便也细听他们的谈论。
只听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伐无道,乃天之大义,理当为之!”影怜顺着声音望去,只见是一个少年士子,容颜俊秀有如女子,大约未及弱冠,方巾上缀着一颗玉结子,身上白色湖绸道袍衬得面如美玉。而此时脸上认真的神色和略带稚气的面庞有些不搭。影怜抿嘴一笑,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诛无道虽为大义,然国力不足之时当韬光养晦,且杨氏历代忠义,从无反叛之事,并非不可教化,就算杨应龙不服教化,或可削夺其权另立其子,为何定要讨伐以至于国库空虚还白白牺牲了数万将士性命,方今天下,南有海盗、红毛之扰攘,北有后金虎狼之忧,与其内斗,何如率王师攘敌于国门之外?”说话之人眼光奕奕、丰神俊朗,声清如竹却铿锵有力。方巾深衣的儒雅之中散发出逼人的英姿勃勃,双眉有峰犹如即将出鞘之剑,让人过目不忘不自觉被他吸引住眼神。看起来年龄当在二十四五,侃侃谈来,神色自若。
看来是有辩论呢,影怜饶有兴致的听下去。先前那少年脸挣得通红,脖子上的筋都暴出来了,激动得站了起来:“杨氏杀妻弑母,悖逆人伦,此等人神共弃之人有何教化之处?且在其治所之内不思御外敌,反倒于川滇之交营建工事,狼子野心昭然,焉能不除之?”
这时,另一个面色颓唐的士子大摇其头,似乎对这些辩论很不以为然:“播州之事上下均有过失,在上者无劝勉教化之功,在下者无君父之念,国事如此,辩之何益?”
先前眼光奕奕的士子看起来并不同意这话,向刚才说话的人一拱手:“文远兄此言大谬。政者,正也!吾等求学数年所为者何?修齐治平一刻不敢忘於心!希望有来日能以所学疗治国疾,行德政于天下,焉能不辩明为政之得失?”一席话透出拳拳之心,影怜暗自点头赞叹。
旁边又一个着青色曳撒面目阔朗的青年摇着扇子加入争论:“说到为政之得失,上无德政以化民,上行下效,地方官吏也只管自身之利害得失,此一仗之所由,说到底是朝廷的过错!”虽是唇枪舌剑,他却面露微笑,缓缓说出这段话,倒不像是在辩论。
听到此,影怜明白他们是在讲播州杨氏之乱了。
先前在周道登相府也曾听闻此事,周相与其门生故旧谈及多次,此仗发生在三十年前,播州宣慰使杨应龙因宠爱小妾杀妻及岳母,其治下五司七姓本就不服杨氏的侵扰,联名具告,当时万历陛下念及家族之功并且播州富庶,杨氏治土有功并未予以追究。杨氏却因怨恨告发者而出兵永宁,贵州官员再次上告引发是否治其罪的朝堂辩论,此时倭国入侵朝鲜,朝廷拟由杨氏出兵援朝抗倭将功补过,但杨氏军队还未成行战争已结束。在日本第二次入侵朝鲜后,朝廷要求杨氏缴纳四万白银的罚金并质子于重庆,由朝廷抗倭。此事本来已就此了结,不料杨氏于播州四境构筑工事,川贵自然怀疑其有不臣之心,矛盾有激化之势。而此时杨应龙的质子死于重庆,重庆方要求杨交齐之前的四万两白银才允许领尸体,于是杨氏入侵合州、湖广,遂成战争之势。朝廷动用二十万大军,耗费数百万两白银方制服杨氏平复播州之乱。
影怜此时听那激动的少年声音越来越大,语速甚快的说道:“朝廷之过在于纵容过度,以至于养虎成患,杨氏自恃兵多粮足早有反叛之心,即使当日不叛,后亦必叛,朝廷早该除去!”
那眼光奕奕的士子眉间双峰一蹙,却依旧端坐着岿然不动,掷地有声的说道:“杨氏守土有责,世代忠义,此事也是事出有因,朝廷未必只能用战争解决,播州富庶,兵精粮足,进可以御敌于国门之外,退可以守成于内,值此外敌纷扰之际,不思御外敌反而内战消耗,难道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吗?”
听他如此说,影怜却不赞同,遂站起来道:
“若不安内,何以攘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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