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就过了三日,正到了应邀去郊外狩猎的日子,刘秀瑛一袭鸦卵青儒衣旋裙,在林里穿行,一晃眼就跑到了这处,又一晃眼,已经在那处,急得刘宜荪连声喊慢些,又忙着追了上去。杜映秋走不惯山路,却瞧着这也新鲜,那也稀罕,又见秀瑛已得了彩鸡,灰兔,不免眼馋,催促苏子美快些射箭,苏子美怕她跌了,一步三回望,用心不专,箭箭落空,又遭到杜映秋嫌弃。
忆之跟在最后头,笑看秀瑛欢呼雀跃,刘宜荪扯着嗓子叫喊,杜映秋摇摇欲坠,苏子美连射不中急的抓耳挠腮,不觉,脚下一滑,就要栽倒之际,文延博搀了一把,才得已稳了住,又听他说道:“光顾着瞧人家的笑话,险些自己也要成笑话了。”
忆之嘿嘿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文延博见秀瑛跑地老远,刘宜荪与留下小厮追地气喘吁吁,问道:“我以为今日会极热闹,没成想,只有这几人。”忆之笑了笑,说道:“爹爹带着玉祁哥哥和杰四哥哥四处拜会,三哥也不知忙些什么,成日早出晚归,良弼哥哥遇上了大案子,我都好几日没能见着他们了。我原本以为,文二哥哥也来不了呢。”
文延博笑道:“本是来不了的,正巧腾出了空。”
忆之有些发喘,她将下滑的弯弓往肩上背了背,笑着问道:“贞妹妹怎么没有一起来。”文延博笑望着忆之,说道:“这话,你应该去问你家表哥表嫂,问我又怎么问地着呢?”
忆之有些纳闷,又觉得不便多问,二人默声走了一阵,文延博问起富良弼的要案,忆之便胡乱回答了一番,当提到‘鬼樊楼’时,却见文延博眉眼一跳,不觉留了个心眼,问道:“这鬼樊楼,听着就让人又是害怕,又是好奇,文二哥哥见闻广博,不知是否知道详情。”
文延博笑道:“妹妹高看了,我哪里什么都知道。”
忆之并不相信,好话说了一箩筐,文延博缠不过,只得说道:“我不过略知道些,哪里值得你这般纠缠,可见你决心帮助良弼兄,既然如此,说说倒是无妨。”他短吁了一口气,一面继续前行,一面说道:“樊楼为汴京城内酒肆翘楚,地下那群流民贼寇,以它为名,又添以鬼字,再名无忧洞,是何意,你这样聪慧,想来不必我过多解释。地下沟渠本为泄洪排水所用,因修缮得当,竟可跑马建房,如今成了那贼匪作奸犯科,藏污纳垢之所,实在有违初衷。”
忆之道:“近日又有十几起,皆是十来岁的丫头,听了叫人心里难受的紧。若朝廷,能派重兵清缴了地下城,就好了。”
文延博笑道:“你说来倒是轻巧,又如何清缴呢?你自幼在汴京长大,自然听过民谣‘开封城,城摞城,地下埋有几座城。’这便是第一大难点,地下除了沟渠,还有那战国古城,地形何其曲折诡谲。又有第二点,京师在上,鬼樊楼在下,重型武器动用不得。那伙匪贼常年盘踞,熟稔暗道密室,敌在明,我在暗,如何攻打?还有第三点,长居在地下城的人,可不止匪贼,还有数以万计老苦无依的流民,他们皆是在地上城活不下去了,才去了地下城,这些人又如何安置,若处置的不妥当,难免再生祸乱。故此,朝廷才迟迟未有决断。”忆之望着文延博,道:“可见文二哥哥纵观全局,是极理智的人。”
文延博笑问忆之:“那富良弼呢,他是什么样的人?”
忆之微微思忖了片刻,说道:“他重情重信,赤胆忠诚,是以天下为己任,愿意为之慷慨赴死的高洁君子。”
文延博停下了脚步,说道:“你认为以天下为己任,愿意为之慷慨赴死者为君子,可古云有云,大丈夫相机而动,趋吉避凶者为君子。”
忆之也停下了脚步,她一时无语,满眼狐疑,望着文延博,须臾,才说道:“父亲也曾这样说,可我又觉得,总要有人先将这一池死水搅浑,让沉淀的那些个脏的,臭的都浮出来,才可一网除尽。”
文延博道:“即可以做那洒网收网之人,又为何一定要去做那深入泥潭搅水之人。”
忆之又呆了半日,恍惚想起了某个月色朦胧的夜里,李平曾说的话,说道:“就是要有这样的人,和那样的人,各司其职,诸事接连运转,事情才能圆满。若人人都趋吉避凶,不顾大义,只做那洒网收网之人,那谁去搅这潭死水?而那心怀大义之人,都不配称之为君子,还有谁配称之为君子?”
文延博笑道:“说的好。我再问你,你愿意选择趋吉避凶,给你安定生活的人做夫君,还是愿意选择胸怀大义,而朝不保夕的人做夫君?”
忆之又是一怔,想了想,说道:“我若敬爱他,自然也会珍惜他的大义,无论遇上什么,也都不怕。”文延博反诘道:“若殃及你父母,兄弟,亲朋好友呢?”
忆之空张着嘴,应对不上,文延博接着道:“又或说,即便你与富良弼不能成就,他总还是你心中敬爱的兄长,他若有难,你岂能袖手旁观?”忆之道:“自然不能。”
“若因此牵累了你,你的表哥,你清明院的几位兄长,乃至你的父亲,难道能袖手旁观?”忆之不觉一股气堵在胸口,一时圆睁着双目,瞠望文延博。
文延博与她对望了一阵,说道:“人无理念,活着如同行尸走肉,若仅凭理念活着,难免不切实际。大而空,小而全,你我都是红尘中打滚的凡胎俗子,谁的身上没有千丝万缕的人脉网络,牵一发而动全身,唯有先保全自己才有力量去保全旁人。”
忆之反复品味着他的话,竟也觉得十分有理,不由笑了起来,说道:“我听完良弼哥哥的话,只觉得他说得极有道理,可听完你的话,又觉得,良弼哥哥似乎有所欠缺。可见是我见闻短鄙,力所不逮,倘若要论真章,是得你二人亲自切磋才成的。”
文延博笑道:“我私心想来,是要与他会一面的。”忆之笑了,笑过一阵却又暗暗觉得他另有所指,倏忽,便听杜映秋一声欢呼,喜道:“看样子射着了,我们快去看看。”便往那处去,文延博笑着,让忆之先走,自己则在身后跟着,见她时不时脚下一滑,便伸手虚扶,以防万一。
走近一看,见苏子美正提着一只白兔的两耳,杜映秋先迎了上去,用帕子接着,捧过来,瞧了一阵,心里暖烘烘的,又转过身给忆之看,说道:“这下可怎么办,我瞧着这小东西可怜,竟然想抱回家养呢。”
忆之端详了一阵,觉得乖巧可爱,也生了怜悯之心,便想伸手去摸,那兔子猛地一蹬,从杜映秋的怀里蹿到了草丛中,草丛一路簌簌抖动,眼见着就要没影。文延博弯弓要射,眼已瞄地极准,弦已崩地笔直,却被忆之一伸手按了下来,他正要问,搭在他手臂上的一双嫩手倏忽缩了回去,正踟蹰着要说些什么才好,杜映秋上前一步,说道:“别射了,别射了,我实在不忍心,算了,放它一条生路吧。”
忆之遂笑开,说道:“映秋姐姐不忍,我也不忍,还请文二哥哥高抬贵手,放这小东西走吧。”
文延博笑了笑,也就放下弓箭。
苏子美不悦道:“你们这些小娘子,先时讥讽我射不着,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得了,倒放了,又说自己于心不忍。怪道孔圣人云,为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既然如此,你们在家撷花弄草多好,又跑这来做什么。”适逢刘秀瑛两手满提猎物,冲众人呐喊,刘宜荪累地力竭,提议回营地休息。
忆之与杜映秋对望着笑了起来,忆之对苏子美道:“都是我们的不是,还请表哥大人有大量,息怒息怒,待回了营地,妹妹双手奉上凉浆水饭告罪,可好?”
苏子美撇了忆之一眼,没好气道:“是你做的吗?”
忆之点了点头,苏子美挑了挑眉,虽依旧摆着谱,倒也不再追究,一行人说说笑笑回到营地,原来这片山头是刘家的,山麓傍水处修了竹棚,又雇来老仆打理,用来得空时狩猎野趣。
达至营地,竹棚旁早已垒砌盆大的石头,架起大铁锅,里头滚水沸腾,腾起一团又一团的雾气。早有小厮将猎到的野鸡野鸭送达,铁锅旁围了三四名庖厨,有的杀鸡、清洗,有的将鸡鸭烫过后拔毛,周二叔与刘家帮厨正在砧板上为其开膛破肚,掏出五脏六腑,又有几名小厮在支了两座烤架生火。
众人各自去瞧热闹,秀瑛将忆之拉了一旁,朝前扬了扬下颌,忆之看了去,只见文延博笑着先向一名年轻后生走了去,二人互相作揖,刘宜荪后一步跟上前插手行礼,苏子美见了,忙携杜映秋也一道上前见过,不由好奇,问道:“这位是何人,来迟了,众人反倒上赶着往上迎。”
秀瑛轻声说道:“那一位,听说姓傅名泽,出生于庖厨世家,其父傅荣仁是宫里御膳房的掌厨,什么国宴、祭祀、加冕典礼都缺不得的人物。他自己也争气,从前在樊楼里做过主厨副手,后来被平王的大姑娘,庄娴郡主看中,如今做了粉侯,自立了门户,通汴京城有多少酒肆茶食店是他家的呢。文二哥哥今日能将他请来,实在了不得。”
忆之见那傅泽生的白白净净,感慨道:“倒是看不出来,这样斯文的人,竟然也可以做厨子。”“成了郡马爷之后就不做了呢,只专心料理生意,如今可没几个人能尝到他的手艺。”
正说着话,苏子美朝忆之招了招手,忆之忙要上前,秀瑛克制着兴奋,轻声说道:“你是有能耐的,今日同他好好熟悉,来日咱们便有吃不尽的珍馐美味了。”忆之溜了秀瑛一眼,说道:“瞎说什么,他一个外男,又是郡马爷,我如何能同他亲近。”要拉了她一道过去,秀瑛最不耐烦交际应酬,却也不得不上了前来,说道:“那文二哥哥也是外男,方才你俩并肩走着,一会你扶我,一会我拉你,别当我没瞧见。”
忆之忙啐道:“越说越离谱,那我站不稳,他还不能拉我一把,再说了,他是表哥的朋友,更何况,我们见面,哪一回表哥不在,即有表哥在,熟惯些也不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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