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笑过了一阵,见晏纾要说话,便都静了下来,又见他琢磨了一阵,才说道:“有些事,本来也不必提这样早……还是,随遇而安罢。”
晏纾向来把父亲提倡的‘随遇而安’奉作言行准则,便露着笑容连连点头。
苏氏摸不透女儿的想法,同样也摸不透丈夫的想法,只将心比心,当他与自己一样舍不得女儿出嫁,将就着模糊过去。
说说笑笑之间,晏荣入厅提醒晏纾该去上朝了。
众人都起了身,苏氏从姜妈妈手里接过官帽替夫君戴上,又为他披上玄青色的鹤氅。
晏忆之将自己的鹤氅披好,又戴上兜帽,粉扑扑的嫩脸被雪白的绒毛衬托地很是可爱,她笑嘻嘻挎着父亲的胳膊肘与他一道走了出去。
晏荣掀开膳厅的帘笼,二人刚迈出膳厅,一股冷风就迎面扑了过来,将暖暖的热乎劲儿吹散了些。
晏忆之挎着父亲走在前头,晏荣在后头跟着,三人穿过抄手游廊,一径从二门走到了晏府大门外。待命李平早就套好了翠幄青绸车等候,晏纾一面由晏忆之扶着,一面脚踏上马杌子上了马车,待坐定后,撩开车帘,朝女儿说道:“天寒地冻,快回去睡个囫囵觉吧。”说着催促晏荣启程。
晏忆之笑道:“我等爹爹走后再进去。”
晏纾听了也就放下了帘子。
随着晏荣朗喝一声,载着晏纾的车厢晃晃悠悠向前行去,马蹄声咔哒咔哒,显得空巷更加岑寂,晏忆之等在晏府大门口,直到马车拐入街角没了踪迹,这才抬了头去看天,不过五更的时辰,天色灰蒙蒙中透着微微的曦光,在膳厅炭盆烘烤下焐出的热温已经散地差不多,这一会,只能仅凭着自己的体热保持。
忆之往鹤氅里缩了缩,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员每一日都要四更时起,五更上朝去,只是这一点,就叫晏忆之觉得做大官也没什么好的。她把这样的念头嘀咕出了声,身旁的待命李平却道:“那姑娘是没见识过卖朝食的人,他们三更天就要起,淘洗食材,生火支摊,等到四更天,商市的人也来了。”
“商市的人起这样早做什么,这会又没有游人的生意做,难道这些上朝的官员会光顾?”
“自然没有生意做,不过是抢占摊位罢了。”
晏忆之在心里掂量了掂量,道:“李平,你吃了没有,不如我们去早市看看吧。”
李平道:“在大官人起来前,我们就吃过了。姑娘,你不是陪着大官人一起用过朝食了吗?”
晏忆之摸着饥肠辘辘的肚子,道:“没呢,厨房照旧没准备我的朝食,我就吃了几口炊饼,这会正觉得胃里没着没落。”
李平道:“今天的朝食是蝌蚪粉,用面粉和水调成面糊糊,端到锅边,舀到甑里,用手一压,那稀面糊就从甑底的窟窿眼里吧嗒吧嗒往沸水里掉,也就滚上两滚,捞出来淋上调好的酱汁便是了,当时为何不叫周二叔为你多做一碗,又是什么麻烦事。”
晏忆之本就觉得腹中饥渴,叫李平这般生动地描述了一番,更觉火烧火燎般地折磨,她斜睐了李平一眼,没好气道:“你知道什么,周二叔做完朝食,紧赶着就要去采办今日份的食材,平时在院里就总听见他大呼小叫着去晚了,又没能买到好菜。今天日子特殊,几位哥哥在贡院捱了三天,可得吃好。”又觉着解释地费劲,不由柳眉倒竖,双眼圆瞪,摆出气呼呼的脸谱,说道:“你倒是去不去。”
李平连忙同小鸡啄米似的一面点头,一面发出一叠声去去去。
往常的这个时辰,晏忆之都还在被窝里酣睡,今日一见才知稀罕。这一路走来,门桥市井皆有人影在忙忙碌碌。生肉作坊将一只只宰杀好的猪、羊往板上罗列,有入城卖麦面的农户人家,用太平车或驴马驮着,在道衢上行走。
又正逢上元节,各家门前都悬挂着精美的花灯,各色彩带悬空高挂,从街头连至街尾,棕红色的球灯三盏一串,间距排开,整齐有序地坠在彩带上,抬头就可看见。
虽然这会不是展览的时刻,却也可窥见那时气氛何等热闹。
往年的这个时候,晏忆之必定要拉上几位哥哥一起上街赏灯。可今年的科举考试与花灯会来了一个会面,贡院锁院的那一日正是上元节花灯会的第一天,而花灯节与科举考试一样,历时三天,不同的是,贡院申时解院,而花灯会今夜的亥时才会落幕。
从韩玉祁、石杰、欧阳绪三位哥哥走进贡院的那刻起,晏忆之悬在喉头的心就没有放下来过。外面再是热闹,她也提不起兴致。
这一会,她倒是突发奇想,我是失算了,街上酒肆茶馆这样多,哪家吃不成呢。到了外头,既可以看花灯,又可以吃美食,岂不妙哉,又何必拘在家里。
这样想着,肚子长长地咕叫了一声,似乎在鸣不平。晏忆之连忙催促李平。二人紧着脚步,不一会就到了朱雀门外,直至龙津桥。
这时候的一轮红日初出,天边微微白亮,让忆之有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的感触,街边的食店三三俩俩,点着烛火灯笼,挂着彩旗幡子,有饭博士打扮的人在店内忙碌,各小店里人声鼎沸,是不同于白日的热闹。
忆之走近第一家早食店,正巧那饭博士掀起大蒸笼的蒸盖,水雾汽从蒸屉一团接一团地涌挤出来,香气迎面扑来,随着薄雾散开,现出一只只盛着菜叶裹馅儿的粗瓷大碗。菜叶碧绿,凝着蒸汽结成的露珠,更显得脆爽可口,蒸煮地软嫩的肉馅儿紧挨着团在中央。
“就要这个了,店家,两只大包子。”忆之连忙招呼饭博士,笑盈盈地用手指笔画了一个二,李平紧着从袖兜里摸出几文钱递给他。饭博士先是应声好咧,双手捧接过钱,投到案旁已经盛了大半罐铜钱的粗瓷黑瓮中。双手用帕子垫着,左右开弓,先是拎出了一只粗瓷大碗搁在案边,接着又拎出了一只。
忆之往早食店里走进,随意选了一张方桌坐下,左右看了看,只见有人狼吞虎咽,快速吃完后急赶着就出去了。有人悠哉哉,一面看着小报,一面吃着朝食。李平跟进来,在她身旁站着。忆之转身昂着头对李平道:“你也坐吧,拘这些礼做什么。”李平恍了恍神,一面点头,一面将杌子往外挪了挪,与忆之保持了些距离,这才坐下。
这一会功夫,饭博士将两只菜叶裹馅儿换了木盘,疾步送至方桌,又将两碟摆开,便退到了一边,动作很是利索。
忆之将一只木碟推向李平道:“这一只给你的。”
李平又是一阵点头,双手用菜叶裹住肉馅就往嘴里送。
忆之还未张嘴,李平已经三口并作两口,将菜叶裹肉馅囫囵含住,他没等咽下嘴里的,便抻起手对饭博士比划道:“店家再来两只。”饭博士又爽利地应了一声,先盛了两碗菜汤上来,随后转身去取菜叶裹肉馅儿。
忆之细细嚼着,见李平呼噜噜喝着菜汤,又大大哈了一口气,一副极有滋味的样子,忍不住笑道:“李平,你那点工钱,每月大概都不够吃吧。”
说着话,饭博士又送上两碟菜叶裹肉馅儿,李平一面对忆之摇头,一面卷了菜叶,又是两三口塞进嘴里,都不见他细嚼,手已经伸向了第二只,还未咽下第二只,又要招呼饭博士再上一些来……李平的食量,晏忆之不是没有见识过,只是回回瞧,回回觉得新鲜,感觉就着他,自己也能多吃上几碗。
她想起了清明院里的石杰哥哥,那一位也是极好的胃口,他虽是一届书生,消耗有限,与李平一比,也是不相上下,她的父亲总是揶揄,将要被吃穷了。
此刻,一轮红日初出,天地大白,街上的行人也多了。
李平终于吃饱,二人结了账,往早食店外走出,又往晏府方向行去,一面走着,忆之又问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李平,你那点工钱,每月都不够吃吧。”
道衢上,行人车马络绎不绝,小贩挑担沿街唱卖。
李平方才吃得酣畅,这会面色红润,极有精神,他结结实实地嗯了一声,又道:“大官人太太用点心或泛索时都使两副餐具,公用的牙箸夹菜,私用的牙箸吃菜,要是用不完就赏给下人。姜妈妈疼我,总给了我吃。周二叔也常给我厨余的吃。这样也能将就过去。”
晏忆之望着高大威猛的李平别有所思,他的力气就同他的食量一样惊人,时常一个人能做好几个人的活,用的时间也比旁人要少许多。寻常下仆一些偷奸耍滑,谄媚讨好的毛病一点也没有,他这样的人,只是在晏府做个待命,哪里需要就去往哪里,岂不是很可惜。
如此想着,二人已经回至晏府。
忆之径自走入大门,李平便留在了门外。
一路穿廊过厅,走过二门,进到三门,回到了自己的小院里,杏儿一脸讪笑迎了上来,说道:“姑娘今日怎么起这样早,既然早起也该叫上我的,连累我被姜妈妈责骂。”
忆之一面往房内走,一面说道:“别冤枉我,我可是叫了的,奈何有些人懒成了虫,怎么叫唤也当没听见。”杏儿紧着忆之的脚步往里跟,听见忆之如此说,登时急了,眉眼全皱在了一起,追了几步,说道:“我哪里当没听见,我是真没听见,我的姑娘,这话可不敢再说,叫姜妈妈知道又要打骂。”
进了寝室,忆之脱下鹤氅,正要往衣搭子上挂,杏儿抢了过来,要自己挂。忆之解衣裳去睡囫囵觉,杏儿又追上来搭把手。
忆之压根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却又想戏弄杏儿,便故意摆着严肃的脸谱,数落道:“我是面慈心软的良善人,管不了你的,还是得姜妈妈来才行。”
杏儿急地跺脚,几乎快要哭出来:“姑娘你哪里良善。”
忆之就着床沿坐下,反诘道:“那你倒是说说,我哪里不良善?”
杏儿娇声辩驳道:“你若良善,早起为何不将我叫醒,连累我挨骂。”
“我体贴你起不来,让你多睡会啊。”
“那,那姜妈妈责怪我,你怎么不回护,哪里像我,我从来都是如何替你掩饰的。”
忆之笑道:“胡说八道,我做了什么要你替我掩饰。”
杏儿是个急性子,一急躁,脑子里就一片空白,肚子里没话,说不上来,又不能就此作罢,接着辩驳道:“日后,日后我可是要随你一起嫁去夫家的,那弼大哥儿少小而孤,人情虽然不复杂,可上上下下的杂事,没个长辈商量,全凭你自己一个人忙,你不要人分担?外头雇来的再不和你一条心,你才要哭呢。眼下还不好好待我。”
忆之正钻进了绣衾里,听见杏儿这般说辞,笑着说道:“都是没影的事,胡说八道什么呢。我看啊,是你惦记我良弼哥哥,一心想我嫁给他,你好跟了去做他的如太太吧。”
“谁说没影,前些日子,我听了你的嘱咐,往清明院送果子,大官人和弼大哥儿正说着呢,见来人是我就喑声了。”
杏儿又挺起胸脯,一脸正气说道:“姑娘,我杏儿虽然只是个丫鬟,也是有节气的,我宁可做平头人家的正经太太,也不给富贵人家做小,如今的法制,便是大官人太太也做不了我的主。”
忆之望着水葱似的杏儿笑道:“越说还越像回事了。”
“本就是回事,通汴京城都知道,朝廷的新贵,集贤院学士兼提刑官富良弼富大官人是咱们大官人内定的女婿。只是姑娘成天装疯卖傻,自个装不知道。”
忆之笑道:“既没定下来,指不定就还有变故,你别总听风就是雨,胡乱说话,我的名声臭了,你能落什么好?”
杏儿歪着头想了想,觉得极有道理,说道:“是呢,还是姑娘聪明。”蓦然间想起方才的话头,连忙又道:“姑娘,你可得救我,姜妈妈罚我不许吃朝食呢!”
忆之已经在被窝里躺定,哪里肯动,敷衍道:“冬除,冬至,新春,上元几个节连番过,你这一通胡吃海喝,眼见着就胖了。还摆着款儿要做正经太太,要我说啊,饿一顿也没什么,省的日后嫁不出去了赖着我。”一面说,一面笑,翻了个身,将脸朝里,背朝外,就要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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