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交四更的时候,晏忆之在半睡半醒的朦胧中,听见了远山寺观里鼎钟敲响的声音。她在秋香色的绣衾里翻了一个身,手里还握着昨日与丫头们憨玩时,掣出的花名签子,签上画着一簇梨花,题名‘姽婳将军’,下面镌着几行小字,‘冰身雪肤凝玉容,抖落寒峭独枝头。不期忠义明闺阁,誓盟生死报前恩。风尘尘不染,是即是,从来好事多磨难。’
屋外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有人压低了声音在交谈。她不用猜也知道,是乳娘姜妈妈起来了。
她的父亲是当朝参知政事兼刑部尚书晏纾晏大官人,每日在五更时,都要裹着晨曦的薄雾上朝去,风雨无阻。
府里仆从自然起得比他更早——姜妈妈要先唤醒她的母亲苏氏,替她洗漱,梳妆更衣完毕。再由母亲唤醒父亲,与姜妈妈一同替他洗漱与更衣。
便是在夏至这样的节气,晏忆之也是起不来的,更别提寒冬。
可这一日,她却早起了。
虽然梦乡照旧勾魂摄魄地拉拢她,但令她担忧的事情战胜了诱惑。她枕着软枕,在双眼一张一翕,一张一翕之间,稍微清醒了些,醒后又呆了半晌,便轻声去唤睡在碧纱橱里丫鬟杏儿。
杏儿迷迷瞪瞪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顶着朦胧的睡意,惺忪着半睁了一只睡眼,瞧了瞧窗外的天色,见昏昏暗暗的,便嘟囔道,必定是幻听。于是翻了个身,将脸朝里,背朝外,身子更往被褥里缩了缩,须臾,又入了梦乡。
晏忆之等了片刻,不见杏儿来,就喊了一声,接着又喊了两声,仍然不见动静。她从绣衾里抻出脖子往外望,见室内静悄悄的,便不愿意再等了,自己爬了起来。
她光着脚跳下床,啪嗒啪嗒跑到衣搭子旁,大张双臂,把衣裳拢抱了来,又一阵风似地钻进了被窝,这一来一回,冻得她牙关打颤,在被窝里暖了好一阵才缓过劲来。
晏忆之一面听着碧纱橱内鼻息出入之声一面穿着衣裳。她很快穿戴好,跻着鞋下了床,对着铜镜理了理头发,也不梳髻,披了鹤氅就往外跑。
这一会,四更的梆子已经敲过。
院侧门,管事晏荣将三只雪白的炊饼放入报晓僧人的粗瓷大碗中,晏忆之从内院通往外院的游廊一端跑到了另一端时,又瞥了一眼,二人在正对着作揖。
晏忆之呼哧呼哧一路小跑,风卷起她那琥珀色的鹤氅,露出里面白绒绒的内衬。
她跑至膳厅,在门前站定,等气儿缓和了一些,才掀了帘笼往膳厅内走去。厅里生着炭盆,与外头是天差地别的不同。她先是走了几步,然后立定,右手握住左手的四指,端在小腹前,挺起胸脯,向下服了服身,笑道:“爹爹早安,娘亲早安!”
正在用朝食的晏氏夫妇闻讯抬头,见到是从不早起的女儿,不约而同对望了一眼,又见怪不怪般低下了头,继续用朝食。
倒是晏忆之的乳母姜妈妈很诧异,双眼浮夸地圆睁,音调也比平时高了许多,说道:“哎呀,姑娘今个起地这样早?”又往她身后看了看,问道:“杏儿丫头呢?”
晏忆之微吸了口气,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即解释不清楚自己为何一反常态早起,又不能告诉姜妈妈,杏儿还在睡懒觉,索性就装作没听见,解了鹤氅递给姜妈妈,又在方桌旁坐下。
只见桌上摆了一碟炊饼,一碟酱瓜,一碟辣菜。
父母二人,一人一碗浓汤熬出的蝌蚪粉,拌了蒜汁、葱末、精盐、姜丝、香菜叶、花椒、芝麻油、江米醋调成的酱汁,顺溜地吸到嘴里滑入肚肠,再就一筷子辣菜、酱瓜,一口接一口吃着,勾地晏忆之食指大动。
只是她的父亲提倡节俭,让吃多少就做多少,每日食物的份量都有定数,晏忆之又很少与父亲母亲一起用朝食,厨房自然没有备她的份,她只能看着父母大快朵颐,自己则掰着炊饼就凉菜吃。
晏纾用完朝食,漱过口,盥洗过手,估摸着离五更还有些时辰,便与妻女闲话家常,他指着晏忆之对妻子说道:“你看看,就要及笄了,还这样不懂事,头不梳,鞋也没穿好,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苏氏抬了抬眼皮看女儿,轻叹了口气,又垂下眼睑,用银勺拨动银碗里剩余的蝌蚪粉,说道:“你今日起这样早做什么。”
没等晏忆之回答,姜妈妈抢先答道:“今日是贡院解院的日子,前头的几位哥儿终于要回来了,姑娘指定是激动地睡不着才起这样早。”
姜妈妈所提的前头,指的是以晏纾的书房为正房的清明院,院子小小巧巧,东西两侧各有五六间房屋,前厅后舍俱全。院里栽有梨树数株,楼阁造型古朴别致,环境清幽雅静,极适合读书作词。
晏纾好读书,更大力发展书院。凡是带了诗文来拜谒的可造之材,他都会收为门生。若是遇上贫苦无依的,还将他们安置在院中,供以吃喝,好让他们安心读书参加科举。
晏忆之斜睐了姜妈妈一眼,嗔怪道:“贡院申时才解院,我这样早起,自然是为了陪父亲吃朝食,送他上朝的。”
晏纾正双手捧着黎色的兔毫盏吃茶,听到此话,噗嗤喷出了零星茶沫。苏氏紧接着发出了两声带着宠溺的哂笑,她兀自净完手,用帕子擦干后,也捧起茶盏来吃。
晏忆之与姜妈妈辩驳,是因为本来理亏于自己从不陪父亲用朝食,又经她这么一描述,仿佛成了薄待父亲,厚待旁的年轻男子的轻佻形象。
她原本觉得几句话就能掀过去,可经父母这一笑,便被坐实了形象,又仿佛他们也是无可奈地不去在意,这怎么能模糊过去,她急忙要辩驳,话却还没想好,只能空张了嘴,脸也讪红了。
晏纾见女儿害臊,也不为她解围,反而乐呵呵着说道:“贡院锁院这几日,我看你也坐立不安了这几日,倒是比我还要上心些。”
苏氏附和道:“谁说不是呢。”说着又盯着忆之,说道:“也不知道是挂心哪一位。”
如果话头停留在陪父亲用朝食这件事儿上,晏忆之是难辞其咎的——无论如何,她也做不到每日四更起床。可若话头转移到了对哪一位哥哥更挂心这件事上,她的态度就坦然了。
忆之眨着如明镜一般的双眼,说道:“清明院那么些位,哪位不疼我,哪位不把我当亲妹妹厚待。忆之自然把他们的事看成自己的事般上心。至于对哪一位更挂心嘛……爹爹和娘亲希望我对哪一位更挂心,我就对哪一位更挂心。”
晏纾夫妇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露出了宠溺的微笑,笑着笑着,各自的笑容里又添了几分惆怅,苏氏垂下眼睑继续吃茶,晏纾态度随和地说道:“你这意思,是全听我们做主?”
忆之顿了顿,讨巧道:“那挂心是挂心,能不能成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听到这话,苏氏幽幽叹了口气:“嗳,你若有个兄弟帮衬,我们就不必如此谨小慎微地检视,也就由不得你胡闹。”苏氏知道自己的女儿是有心思的,只是心思七拐八绕,她摸不透,也懒得揣测。时常没有耐心,抬着母亲的架子就去压治。
并不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不负责任,只是晏忆之三,四岁时起就爱跟着晏纾去学府,他在席上讲经论史,她也不哭不闹不撒欢玩耍,就趴在窗牗上听他讲课,众人皆以为她将来必定是有大学问的,可苏氏私下问她听出了些什么,她却说,我没有在听呀,我只觉得爹爹授课时极有风范,全程都在看着爹爹呢。
这话叫苏氏哭笑不得,觉得自己含辛茹苦地抚养,女儿眼里却只有父亲,索性对她没了指望,全由她父亲管教。
说来,也因为她对她的夫君有着不可动摇的信任。
晏纾生于太宗朝,一路过州试、省试、十四岁以神童入殿试,得太宗赏识,赐同进士出身兼太子侍读,留馆阁读书深造。
与他夫妻数十载,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是二十分的敬仰。
唯一遗憾的是,她的丈夫年轻时忙于读书授课,二人相处的机会极少,再加上她的身子不好,年过半百,膝下唯忆之一个女儿。
虽然这不代表她就不疼爱晏忆之,但没有儿子,是苏氏的心结,这是众所周知的秘密,几乎没有人敢跨越雷池。
苏氏哀怨地说了一句,姜妈妈便紧着反应过来,说道:“嗳呀,太太又胡说,我看太太是太有福了,人一有福,就总觉得这也不够,那也不好。
别的不论,先说说咱们大官人,参知政事兼刑部尚书,又是桃李满天下。哪一位望咱们大官人,不是平头老百姓望神仙大官人似的眼神。
再说院里的这几位,先说说最前出去的弼大哥儿,一朝高中,一路地顺风顺水,麻溜地升官发财。却不忘本呢,就时常回来,侍奉大官人,又极谦和,从不跟我们这些老奴拿乔。
喏,眼见着又要升官了,这样的人才哪里讨去。
然后说说今年科考这几位,那面容,都是一等一的俊眼修眉,长挑身材,又满肚子的文采,必定要高中的。不仅高中,往后啊,指定全是大官儿,届时,再这么一团圆,就同聚光似的,这房子都要亮堂好些呢。您还怕咱家姑娘往后没人帮衬,我只怕这可靠的弟兄太多,寻常人家都不敢登门了!”
姜妈妈是苏氏的开心果,只要她一开口,便没有挽回不了的局面。果然,苏氏被姜妈妈逗乐,又觉得不能由着她信口胡沁,便嗔怪道:“瞧你说的,竟把他们都比作火烛了,一团聚,屋子都要亮堂。”
晏忆之跟着一起笑道:“我竟不知,姜妈妈还会看面相呢。”
姜妈妈道:“我呀,这叫真人不露相,不瞒你们,这四邻亲友里,哪个要娶亲啦,哪个要同人合作啦,都找我相看呢。可真不是我夸口,因为看得太准,一传十,十传百,我都有了名气。
所以啊,我敢打包票,前院的几位哥儿这一回都要中,指定就是全中,你们就瞧好吧!”
众人听着乐意听的话,心里本就欢喜,又见她晃头晃脑地嘚瑟,都笑了起来。
姜妈妈说到兴头上,又道:“不仅我们前院的几位哥儿,还有我们苏家大哥儿,必定也是要中的。
哎呀呀,不得了,这样多位大官人,只怕到时候得赏钱,我老婆子这双手,接不住,要用裙子兜了,这该多不雅观!”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姜妈妈所说的苏家大哥儿,是苏氏哥哥的嫡长子,晏忆之的表兄苏子美。
一提及此人,苏氏脸上便露出了藏也藏不住的笑意。
苏子美天生了一副女相,竟不像苏氏的外甥,更像是嫡亲儿子。秉性豪放爽朗,颇得姨母们的宠爱。相貌好,又争气,生于仕宦盏鼎之家,立志不靠恩荫,勤奋读书。经书、策论、诗词、歌赋没有不通的。其才名,便是当今圣上也略有耳闻。
晏忆之感慨姜妈妈果然最体贴苏氏的心,每一句话都直往她心窝里拱,又说道:“姜妈妈不用急,不如我支你一招。”
“姑娘说来听听。”
晏忆之故弄玄虚道:“你可以呀……裙子下头,再穿一条裙子。”
姜妈妈拊掌道:“好主意!”
苏氏嗔怪道:“你倒是会奉承,这又算得上什么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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