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发郁热,尸臭飘飘再难久存,顺天府尹胡惟仁只能命人将尸首上的所有信息,无有遗漏、依样画样誊抄书纸上,又叫仵作将死亡原因探查清楚留有详细记录后,方命人将近百具“无名尸”送往乱葬岗掩埋。
掩埋当日,佘斯况正好奉旨而来。
佘属马党,胡为敖犬,二人平素自然不对付。但圣命下,佘又是来帮忙(自救)的,正自麻爪的胡惟仁刚好将此烫手碳圆抖落其人,意欲从旁干觑,遂亲自出府相迎。
不待轿夫压轿,佘斯况掀帘急出,伸手拦住衙门前整装待发的送尸队伍要求重新核验在册记录,高踞门基上的胡惟仁不真不假笑了笑,对府丞道:“拉回去按高低个重新摆好,让佘大人重新检阅检阅。”
府丞阴阳怪调应了声“是”,督令送尸车马:“等什么呢,还不拨转辔头。”
正晌闷热天儿,尸臭熏天搬腾来去,士兵尽皆面露不悦却又不敢不从。一炷香功夫,八十多具尸首又被摆菜一样,齐齐整整码顺天府后衙空地上。
施步正不知何时飘来,翘着二郎腿悄无声迹躺府衙屋脊制高点上,兀自用手扇了扇味儿,忽而想起临走前廉衡莫名递他根发带,当时不知何意此刻恍然大悟,他嘿嘿一笑胆大包天嘟囔句“臭小子”,掏出发带从面门上一绑,系于后脑,正好堵住两鼻孔儿。空气果然清新很多。
但院内一众却个顶个难受。
佘斯况求存,一心戴罪立功,强自身体力行,正拿着图纸与尸首一一核对,三法司里只有刑部自己的人唯唯诺诺跟他们堂官屁股后头活受罪。胡惟仁讥讽一笑却避阴凉处作壁上观,三法司里另外二司,即大理寺和都察院的人跟着避在远处,明镜司的金翼亦是。
但佘大人又怎会轻放他们,只听他高声对胡惟仁道:“胡大人,此案您才是主审,吾等理当和衷共济戮力同心。即便知道我佘某心存‘私心’您也不能却避一旁干看不干。同朝为官,如同乘一船,风浪一起,案子不破,船翻了都得落水,不过是谁先谁后而已。”
佘斯况双目炯炯,直盯着阴影地的顺天府尹。胡惟仁谐笑的表情早已消褪,亦直勾勾盯着烈日底晾晒着的刑部尚书。
二人目光锁死足有半刻钟。边上一众包括金翼,除了劲步而去的秦猎夫,大多缩头不语,只待胡惟仁出声。末了,胡惟仁从怀里掏出块帕子掩住口鼻,踱近佘斯况,其余人相机跟上。这事毕竟已传入圣耳,真要毫无结果,尸位素餐,王雷霆震怒谁又能逃得过。
一一核验对照结束,胡惟仁转身急撤,二司和金翼亦受不住扑鼻恶臭大步离开。
独独佘斯况伫立在抱月楼门前的那十五具尸体前,浑不觉地陷入沉思。廉衡信中提醒了他六个字“抱月楼、疤、图、中。”虽未明指却犹如点灯。佘斯况和赵自培一样,都是二十多年的刑名,探案这方面还是有一定独到经验的。这六个字儿,落他眼里基本上就是明告他两股势力里的一股势力是谁——抱月楼乃京都第一楼,其背后势力可想而知。
他真要彻查?真要被人当枪使?
答案是肯定的。
回过神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悲壮情怀再度充膺,佘斯况怅惘一叹,踱近一刀疤脸尸体,令士兵重新掀开其人胸衣,找到对应图纸后方才点头下令,起尸送葬,饶过一众嗅觉。
佘斯况拿着一沓记录纸,快步回到府衙值房,令下属找来一册大明疆域图,在秦猎夫协助下,一头扎入忙碌中。胡惟仁和其余人退避他处好个喝茶歇凉,心说他们这些人连日来一无所获,您佘大人厉害,能搅起多大水花儿大家伙儿拭目以待。
原本,狸叔将绘图弄得较简,稍有能力者就可堪破玄机拼凑出完整图案。可他显然高估了这些德薄能鲜的食俸之辈!本朝办案风气江河日下,拖沓不办或屈打成招屡见不鲜,稍有难度的大案要案,若无上谕是能拖就拖。何况,淮王爷和暗鬼都在不动声色地压制此事。只因襄王府暗卫一直护在顺天府周遭,他们对死人或记录打不成主意,只能将目光瞄准活人,因而,在此调查的三法司大小官儿,基本都被暗中打点过,他们不发力不作为不出声,变相拖延时间,致案情一直毫无进展。
不过,一心戴罪立功的佘斯况来了。在廉衡狸叔的暗中拨引下,以刀疤脸身上绘制的图案为中心,将剩余十四张墨线如蚓、毫无章法和标识的图纸迅速拼合在一起——一张以帝京为中心、辐射而绘的十二州府——永夜盟主要活动的燕云十二州府——对帝京形成合围之势的十二州府,跃然眼前,此外还有“永夜盟”三个字眼。四座望图惊怔,毕竟这三个字的二十六笔画原本是完全拆开的一些点点画画,当真拼凑一起,其效应还真是令人猝不及防。
瞧他们一无所知地拿了什么人的银子来此假忙当摆设。
永夜盟何帮何派,不详,但有些背景的人或多或少对其知道一些,且其灭明之意灭明口号犹如司马昭之心,因而这是一股四处活跃的“反动势力”毋庸置疑。可怪就怪在,相对于剿段锄袁、抗倭驱鞑,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提及此派系,包括明皇也是只字不提。
这就耐人寻味了。
佘斯况对着案桌上的燕云图绘,一阵发愣发寒。显然,佘大人将十五张纸片儿拼凑完整后的第一反应,不是他何其聪明,而是廉衡或说襄王府何其阴毒。若猜测没错,自康王府事发至今,一连串的事皆由人刻意营造,尔后一步步因事制宜。
廉衡最初就挑中他,是笃定他求生之下急不暇择,必会替明皇捅破这层窗户纸。可这层窗户纸背后是谋逆啊,牵涉的必然是亲王郡君,捅不好就会将他自己也捅进去。
佘斯况矢口冷笑。
难怪廉衡肯救他,原来比之大鱼他当真虾蟹之轻,然即便虾蟹,他又有作饵钓大鱼之用途。幸运了鱼上钩时饵先跑,他还能活条命。不幸了,饵死鱼上钩,一石二鸟锄奸正好。高啊,实在是高。想起少年日前,信尾额外添的几句不伦不类的“以资鼓励”打油诗——魑魅魍魉无所惧,水落石出才能活。襄王不让谁人死,谁人想死死不了——他更是苦笑绵绵。
可他佘斯况不傻,这铡刀之外留只猛虎供他对付,他岂肯乖乖羊入虎口?!
他自然不傻,但廉衡更不傻。
就在旁人失惊之下攒首聚议,商量如何处理是否上报时,悄声匿在房梁上的施步正,望单手撑在案前、扶额焦思的佘斯况的官袖里,巧捷万端扔了团小纸球进去。
小纸团滑入袖口那刻,佘斯况猛闪了下肘腕,忙抬手捏住袖口缩回怀前,四望警戒,尔后抬眸四搜,寻见嘿嘿嘿的大汉后不由恶狠狠瞪他眼。见无人注意,方小心翼翼探入袖子里捏住小纸团一寸寸退出,手底慢腾腾展开纸条,坐姿周正佯装垂目苦思,却仔细瞟着手底纸条上内容。只见他眼皮一抬,短短三行字犹如扎刀,令他太阳穴青筋遽然如蚓。他拍案而起双目霎红,骨节捏得嘎嘣作响。将团聚一侧的胡惟仁等人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人群不知所以望着佘斯况。
佘斯矿顾自低吼一声:“谁人愿同我进宫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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