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泥块并不罕见,也不稀奇。
你到世界上任意一处雨后的坭坑里踩上两脚,再回家跺一跺,搁上几天,都能见到这种泥块。
稀奇的是,这种泥块在陆振豪的桌子底下。
“我此前听说,在陆龙头生前,他的房间每天都有人打扫,只是在他死后,这份日常工作才停了,不错吧?”任舟看向那位老人。
听了任舟的问题,老人点了点头,答道:“不错。”
不知道为什么,相较于刚才,此时老人的表情轻松了许多,那位妇人紧绷的肌肉此时也放松了。
任舟轻轻摸了摸嘴巴。
“如今将要入冬,天气渐冷,已经很久没有下过雨了。最近的一场雨,还是在陆龙头死前几日下的,而到了陆龙头身死的那天,雨早已停了。据几位杂役说,那时院子里的泥水也已经被打扫干净了,也就说明这些泥迹不是陆龙头自己遗留的。所以在陆龙头死的那天,一定有人来过他的房间,还与他交谈过。如果是在他死前几日,那这些泥块就会被打扫出去;如果是他身死后,又未曾降雨,何况在死人屋里盘桓,未免不吉利,访客也未必有那份闲心坐在那里。”
“陆龙头死的当天,他除了一大早与徐公子见了一面之外,整整一天都呆在屋子里,既没有出来,也没有人进去。所以那位访客一定是趁夜色来访,才能躲开仆役的耳目。此人来了之后,还曾坐在凳子上与陆龙头交谈了一阵,才会在桌子底下留下痕迹,在他走后,陆龙头于翌日被发现身死。”
“一个人,他来的时候,陆龙头还活得好好的,他走了,陆龙头也死了,这中间有什么关系,相信是不言自明了。”
对于此前已经听任舟推论过的刘慎之和徐文昭而言,这个证据虽然算不上有力,但也大概能佐证他的话,所以两人轻轻点了点头;张一尘则紧缩双眉,显然是在思考;老者和妇女对视了一下,又瞄了张一尘一眼,似乎有话要讲,但又都不想开口。僵持了一会,最终还是老者轻咳一声,开了口:“任少侠所说的,我已经大概懂了,只是还有几件事情,想向少侠请教。”
任舟微笑道:“龙头但说无妨。”
“嗯……第一件,陆龙头的桌子底下有这些泥块,连我们都没有发觉,任少侠又是怎么知道的?想必是任少侠此前已经来这间屋子探查过了吧?任少侠能来,那别人自然也能来,那这些泥块也未见得就是当天留下的吧?”
任舟面色不改,也不答话,只是略略偏了一下头,示意老人继续问。
或许是自觉有些冒犯,老人也并没有纠结任舟这个动作有些失礼,继续说道:“第二件,就算如你所说,陆大哥死时,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在场,可仅凭这几块干了的泥巴,怎么可能找的到这个人呢?至于第三件,少侠之前说过,这件事是你的一位朋友告诉你的,如果确实如此的话,那直接说清楚那个人究竟长相、特点如何不就可以了,何必再绕这么大的圈子呢?”
老人每说一句,语调便高一分,到最后,已是气势汹汹、接近质问了。
刘慎之虽然没有说话,但已露出不悦之色。
徐文昭看了看刘慎之,似乎想要说两句圆场的话,但瞄了张一尘一眼,看他没有什么反应之后,又把嘴闭上了。
“唉……”面对诘问,任舟既不生气,也不慌张,只是叹了口气,“世间扰攘,为的不过是名利二字。龙头的意思,我听明白了,说了那么多,无非怀疑我是贪名逐利之辈,想要搅动是非、借机渔利。”
老人冷哼一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开始时,他心里已相信任舟所说的是实,却又知道此事干系重大,怕任舟奋起“少年心性”一意追查、最后弄得大家面子上难看,不好收场。所以他说的那些话,既为了刺任舟两句,消一消任舟的热情,又兼探探任舟的底,看他还有没有什么更直接的证据。他本无意如此咄咄逼人,只是所谓“词不尽言、言不尽意”,他越说越自觉占理,越说越觉得痛快,早把开始的打算忘了,现在冷静下来后,再想解释几句,又自恃身份,怕有“低头”之嫌,只能故作高深了。
任舟无奈地笑了一下,身形忽然一动,老人只觉得一阵风拂过,再定睛看的时候,任舟却仍然站在原地,只是手中多了几缕银白色的胡须。
从老人那里割下来的胡须。
徐文昭与张一尘不禁变了变神色。
任舟站在那堆酒坛旁边,而老人则站在门口,两人相隔两丈有余,这距离算不得长,但能在眨眼间来回、还能顺手割下几根胡子,单是这轻身功夫已经是世所罕见,更何况……
徐文昭向任舟腰间系的那柄剑看了一眼。
更何况,刚才没有剑光闪动、也不闻宝剑出鞘的声音。要么是任舟用剑极快,从拔剑到割须再到最后收剑都在一瞬间完成,才让人听不见也看不到。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江湖上用快剑的不少,可充其量也不过是让人反应不及,像这样连看都看不见,绝没有人能做到,远的不说,在场的刘慎之浸淫剑道数十载,可谓大家,但他用剑也快不到那种程度。
要么就是任舟的双手有什么机关。
可是无论徐文昭如何观察,除了那几缕银须外,任舟的手与一般的肉掌也没什么区别。
“好俊的功夫。”张一尘忽然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拍手,说道:“多谢任少侠手下留情,刚才李老龙头一时失言,多有冒犯,请见谅。但是少侠这一手,莫非是想露露威风么?”
即使是在静止不动时,张一尘脸上的那条疤也足够可怖,现在他一笑起来,肉色的疤痕与棕黄色的皮肤相映衬,就如同一条蠕动着的蛇,不但恐怖,而且恶心。
“不敢,”任舟似乎不为所动,带着微笑说道:“在下一介无名小卒,李老龙头有这种怀疑也属正常。我不过是想说明白一件事情,凭我的身手,想要扬名,垂拱可得,还犯不上用什么手段来掺和这种麻烦。”
李老龙头的面色有些发白,虽然心里气恼任舟言语动作里的威胁之意,但也明白自己的生死不过在任舟的一念之间,只好冲任舟抱了抱拳,说道:“受教,多谢少侠手下留情。”
任舟微微躬了躬身,换了一礼,道:“失礼了,我也知道这件事难以取信于各位,所以用了些非常手段,还请见谅。其实这件事情说到底,各位只要能找到我那位朋友,真相如何,自然水落石出。只是一来口说无凭,怕各位不能尽信;二来,我那位朋友不大好找,怕各位下不去决心。所以我才找到了这个东西作为佐证,各位愿意追查下去,那固然好,可如果各位还是信不过我,那也就多说无益了。”
“任小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们之前问你那位朋友是谁,你却支支吾吾的不肯直言,现在还怨在我们头上了。李老大的岁数不小,可经不起你这么吓唬呀。”那位少妇的话听来虽然有责怪的意思,但语气里却满是娇嗔。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一双眼睛紧盯着任舟,如同一汪泛着波光的湖泊。
任舟虽不是未经人事的少男,但面对这种情势也有些招架不住,只能尴尬地偏过头,不敢忤视。
“任少侠思虑周全,花当家就别为难他了吧。”徐文昭咳嗽了几声,出声替任舟解围,说道:“任少侠此前所以不肯直言,只因为他的这位朋友乃是赫赫有名的‘南宫大盗’。”
听见“南宫大盗”这四个字,刘慎之皱了皱眉头,向任舟看了一眼。
张一尘又笑了一下。
他实在应该少笑一点,无论是谁,无论见了这种笑容几次,还是会感到胆寒不适。
可惜他似乎完全没有这种自觉。
“这也怪不得任少侠不肯说实话了,要是叫别人知道自己认识一个像这样的巨盗,之后的麻烦恐怕不会太少。”李老龙头捻着仅剩的几根长须说道。
“更何况,像那样的巨盗能见证这件事,只怕是当时正在这座屋子里当梁上君子哩。”花龙头一边说,一边抬头看屋顶的横梁,“东西没偷到,还死人了,只怕这位大盗回去要洗十回澡才能除去霉气了。”
眼看两位龙头言语间已全无哀伤之意,刘慎之的眉头皱得更紧,却不好发作,只能压着怒气说道:“事情经过,大概如此,究竟如何,怕是要等见了那位‘南宫大盗’才能说清。此前打断誓约,为的就是想请张兄弟在誓言里加上一句‘追查到底,为陆龙头报仇’。”
张一尘先是向刘慎之抱了抱拳,又冲着任舟深鞠一躬,才肃容说道:“刘家主,任少侠,感激两位不辞麻烦,据实以告。两位高义,我绿林道上下一定铭记在心,日后必有报答。这件事情,本就属我分内,立誓当然不在话下,之后我自然会传令北七路,并且给南方下‘龙头帖子’,一起追查‘南宫大盗’的下落,争取早些为陆龙头报仇……”说着话,张一尘又对任舟笑了一下,继续说道:“传令通信时我自然会把任少侠的这一层关系隐去,在场诸位也都不是口松的人,少侠不必担心惹上麻烦。”
任舟抱拳答道:“感激不尽。”
计议已定,张一尘吩咐李、花两位龙头去和其余龙头说明情况,自己则同着徐文昭去陆振豪的灵位前盟完了誓约,当然也加上了刘慎之要他加的那句话。
这个插曲当然也引起了不小的风波,尤其是张一尘回来之后立的那句誓言,几乎是明示陆龙头的死另有蹊跷。可无论观众们怎么讨论,最终也难有定论——知情的支支吾吾,不知情的高谈阔论,说来说去,越传越玄,最后连张一尘、徐文昭以及刘慎之都成了嫌疑人。
但这些与任舟已没有关系了。
对于他而言,现在只需要同刘慎之一起去向蒋涵洋交了差,他就可以彻底从这件事里脱身而出。至于凶手是谁、怎么抓,就不是他应该头疼的事情了。
“除了绿林道以外,现在最想知道‘南宫大盗’下落的就是那个凶手了。想打听‘南宫大盗’,自然离不开‘说书人’,我早已派人去知会,要他们配合。到时,什么人在什么时候打听过‘南宫大盗’的下落,都脱不开我的手心。”
蒋涵洋看起来信心满满,连带着一直苦大仇深的刘慎之也轻松不少。
刘慎之来这里所为的两件事,第一是追回任舟所盗的那一板玉笏,之前已经在蒋涵洋的帮助下完成了;第二就是在蒋涵洋的安排下,配合任舟演这么一出戏,好钓出凶手来,为老友报仇雪恨。虽然他没有想到这出戏还涉及到“南宫大盗”,但无论如何,他的那部分任务完成的很完美。
“蒋捕头,事到如今,我也可算是不辱使命了,后面的事情,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咱们就此别过吧。”任舟抱了抱拳,转身就想走,却被刘慎之喊住了。
刘慎之看起来有些赧然:“任少侠,我还有两件事情想向你请教。”
任舟从未见过刘慎之如此神态,不由有些诧异,答道:“刘家主请直言。”
“嗯……第一件,你在寨子里提到的‘南宫大盗’,请问少侠是否真的与其相识?”刘慎之踌躇了一下,“第二件,这玉笏少侠随身携带了不少日子,敢问有没有发现什么……嗯……玄机?”
“呃,实不相瞒,我和‘南宫大盗’素未谋面,更别提交情了,借用其名头也是为了提高一点可信度,毕竟那位凶手想来身手不差,如果是一般的蟊贼,恐怕躲不开他的眼睛。至于第二点,拿到那枚玉笏后,我也没有时间认真把玩就还给阁下了,着实也没有发现什么玄机。”任舟的表情看起来非常诚恳,只是他当时也是以同样诚恳的表情骗过了徐文昭。
“多谢少侠了,还望勿怪我失礼,少侠的事迹我已有耳闻,你的人品我是信得过的。只是这板玉笏里藏着我刘家家传剑法的奥妙,所以不得不小心谨慎。”
任舟微笑一下,答道:“无妨,尽请放心。”
他又冲着蒋涵洋和刘慎之抱了抱拳,就离开了那座略显破败的小院。
为什么刘慎之要关心自己和南宫大盗的关系?在解释的时候,宁愿告诉自己事关家传武功的秘密,也不解释他为什么对南宫大盗的关心更甚于那玉笏。
任舟心里有点疑惑,但他也不会为此再去追问了,毕竟,无论如何,蒋涵洋是官,自己是贼,能离得远的时候,还是别再往前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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