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皮革店都笼罩在浓烟下,这样一场大火,仿佛是要把皮革店的过去统统烧成灰烬。即使站在钟楼顶层,空气里也充满了陈旧的油脂和血腥味。
眺望伶俜山,注意力被铃声打断,他扭头就看见铁制风铃悬挂在屋顶下正中央,寄生于大钟之下,点缀在边缘,随风而鸣。尽管已锈迹斑斑,却契合不舍地附和群风,发出了沉闷的声响,仿佛如此下去,群风就不会迷路。
那未名吟唱,戛然而止。“如今,人去楼空,就剩下这个风铃了。”扫地老者一边说一边扫地,脖子依旧对着地。
目光下移,他望不到老者五官,只见白发中杂糅灰白色和黑色,胡须摇曳在胸前,背脊微微打弯,重心却安稳。
“老人家,从前可有其他故事,我儿最喜欢听故事,不妨道来一听。”田老头伸手指了一下野人。“反正我们父子俩无所事事,有得是闲工夫。”说罢,老头掏出耳勺子伸进耳朵,那是刚讨来的。
老者始终专注于地,眼神望着竹枝扎成的扫帚,就像那是女人曳地的裙摆,从未移开。乌青色的袍子略显单薄,但老者似乎不太把野林的阴寒当作一回事,甚至敞开了胸口,足有一巴掌宽大。
作为一个野人,早习惯了被人族视为怪物,然而,进入红房子后,似乎没有一双眼睛是从前的模样。莫非在人族生活一段时间,他的长相变了,已趋同于人族。于是再也没有人能分辨出他是野人,只把他当作了平常人。如今,没了那敌意,他倒是有些不习惯了。
“人,总是觉得自己可以活得天长地久。瞧瞧,风铃还在,几代人早已尘归尘土归土咯。你们有闲工夫听,老朽可没闲工夫唠。这钟楼啊,一时辰不扫,老朽就得落了个光吃饭不干活的嫌疑。”老者扫完了钟下,便转身换个了地,继续扫,不一会儿,正好面对他们。
老者似乎不太了解人族,人族并不觉自己可以活得天长地久,而是他们渴望活得比天长比地久。
“闲着也是浪费,不如听个故事好解心口苦闷。”田老头继续纠缠。
“老朽这么把年纪,指不定说着说着就死瞧瞧咯,哪来故事可听。你们荒废你们的人生便是。老朽的人生已走到尽头,剩下尾巴一掐,就算有了齐乎。你们苦不苦闷,关老朽何干?”
老者显然不吃这一套,比起地上的尘土,这两个陌生人不过蚂蚁路过。
一开始就吃了闭门羹,田老头便上下打量着他,就像在米缸里翻找一粒白芝麻。霎那,浑身如生了刺,他只好开始琢磨自己,老头的眼神倏然变得陌生而复杂。
似乎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原来骨头里的东西正一点点地被纠正,而他比起刚下山那会,的的确确长了好几岁。田老头老嫉妒他,说是男孩子长身体,就是一眠长一寸而男人败身子,就是一天长一年。可他并没有觉得自己真的高了多少。也许太久没有正儿八经地对视天穹,总觉得此时天穹有些陌生,就像老头的脸,在丑陋脸皮下,不知还有什么是他看不到的。如今好不容易得了空地,他又猜不透老头的心思,正准备四脚朝天,正好瞧瞧野林天穹变成什么鬼样。
“臭小子,过来!”田老头喊道。“把地给扫了。”
还没等他屁股着地,鹰眼射了过来,令他不得不乖乖听话,即刻起身来到老者面前,伸手接替老头的工作。
“我儿虽愚,但好在虚心受教,赤诚淳朴可靠。这扫地苦活虽讲究经验,但还是能使他一使,年轻人嘛,骨头得练才够硬。何况不是还有您老在这坐镇,要是您真的看不过去,尽管骂尽管打,臭小子皮糙肉厚,扛得住。”
他本想直接把扫帚抢了过来,然后摔地上,转身下楼,可被鹰眼死死攫住,只好站在原地剔除指甲里的污垢。
“山上蹦出个儿子,究竟做爹还是为母?”老者问。
“为人父母,自然亦爹亦母。”田老头回答。
老者始终没有抬起头看他一眼,低头继续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将军难打无兵之战。”
田老头毫不犹豫,脱口而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黄口孺子天真浪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钟楼老矣。”老者摇头。
田老头环顾四周,眺望山峦,长叹一声:“野林死寂,赤子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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