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乱尘缓缓走上前来,说道:“宁儿,你瘦了……”今时今日,他不再是昔年那个懵懂的少年,天书道法浸润了这么多年,他心中早已万法自然,这心头间的心思再不遮掩,便这般直剌剌的说出口来——情爱太冷,若一直隐瞒,只怕会寒了残生,人世万苦、躲已不及,何不自求心欢?张宁全未想到他能这般的与自己说话,这些年来伪装的坚强顷刻崩塌,心底的冰山一夕倾倒,千丝万情、涌上心头来,答道:“曹郎,你也瘦了……”乱尘听得既伤心又甜蜜,刚想再与她说上两句,却听得岸上祢衡高呼道:“乱尘兄弟,你可到了,我们等你可是久了,来来来,与我们吃酒。”乱尘望了张宁一眼,但见她脸儿低垂,面上含羞,轻轻与她说道:“宁儿,咱们一同上岸,见一见故人。”张宁轻轻的点了头,二人双双飞起,数万人但见秋水间阳光点点,二人衣袂飞舞、袅袅而起,飘飘摇摇、晃晃悠悠,似青烟、似浮云,缓缓的落在囚场上,又是一阵轰天的喝彩声。
故人相见,总是一场欢喜。群豪与乱尘阔别多年,虽见他双鬓斑驳、一头的短发,想起他当年下邳城下一如张宁,彼时须发皆银、痛彻天地,天下人俱为心疼。今日二人双飞而至,终成了珠玉璧人,教众人噫叹间又生了欢喜。那许邵、祢衡齐声说道:“乱尘,别来无恙。”乱尘拱手说道:“两位前辈,别来无恙。”他转身又与众人抱拳致礼,朗声说道:“诸位好朋友,别来无恙。”众人均是欢喜,俱抱拳回礼,华佗更是笑道:“臭小子,这些年躲哪儿去了,我还真以为你死了呢。”乱尘淡淡道:“山河远阔,人间星河,谁能免一死而求长生?”他说得惘然,又与张宁细声缓缓说道:“死生契阔,无一是你、无一不是你,宁儿,我……”他语音极低,只愿说与了张宁听,祢衡等人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只是笑道:“快意江湖、潇洒人间,天下人皆不如你。如今咱们生死看淡,咱们这些老鬼,总算胜了你一程。”乱尘从张宁的脉脉柔情间移开目光,道:“胜矣胜矣,诸位好朋友,此处窒闷,咱们另寻了一处喝酒如何?”他原以为众人会一呼百应,却见群豪俱收了笑意,神色庄重。
那嵇康走上前来,悠悠说道:“天之将变,古物当亡,我等皆是又臭又硬的绊脚石,便是强留在人世,也不过煎熬而不解疾苦,大丈夫若不能拔剑救世,便自求归隐,如今天要取我等性命,奈何抗拒?”乱尘说道:“曹丕不过黄口小儿,如何为天命?”嵇康道:“曹丕如何,也配为天?乱尘,你真当我等的死事,你大哥不知么?我们不合时宜,早就该杀……人贵有自知之明,如今早死,尚可成全高义,非要等到撕破了脸皮、九族同诛,又是何苦呢?”他生怕乱尘再劝,道:“乱尘,我等羡你慕你,却不可学你。天下虽大、却自有道理,吃人也好、养人也罢,时运到了,不得强求。”他这一句说出了群豪的心声,众人俱是点头。周仓、裴元绍二人听得分明,索性将刀枪弃了,容孙礼等人捕了去,只是说道:“夫子大义,奈何争夺?连我们一同杀了罢!”孙礼做不了主,抬头仰望曹丕,但见曹丕咬牙切齿、目中似要喷出火光——张宁名为其妻子,此刻却旁若无人一般与乱尘并肩而立,平日里对自己冷冷冰冰,可是乱尘一来,她却是和风细雨、小鸟依人,如何不教他妒火大烧?只听得他气急败坏的吼道:“杀、杀、杀!全都给我杀了!”孙礼不敢抗命,提了大刀,与周仓道一声:“得罪了。”刀刃便往周仓脖间砍去,可刀尚在中途,只觉掌心大寒,似被千年寒冰冻住了一般,回过神时,周仓、裴元绍二人早已被远远抛在洛水小舟上,孙礼身前站的,正是面若冰霜的张宁。但见张宁将长袖轻扬,轻轻说道:“曹郎在此,安可放肆?”她说得柔缓,却是一字一顿、斩钉截铁,不容人有半分质疑。曹丕又惊又怒,又觉紧抓的郭嬛掌心一片潮湿,抬头但见郭嬛泪眼婆娑,向自己不住的摇着头。曹丕不似曹植,他素来善忍,只阴沉了脸,与乱尘遥遥说道:“侄儿见过叔父。”
乱尘知他是大哥的亲骨肉,但偏偏是无比的厌恶于他,想来是因他是张宁的“夫君”所致,不与他说话,却与华佗等人道:“诸位既有心归隐,在下有一处妙地,咱们可一同前去,煮酒放歌,也是一般的痛快,何必于此送了性命?”祢衡当胸轻轻锤了他一拳,笑骂道:“傻小子,这么多年我以为你已是想通了,怎么还是不开窍?今日不死,早晚要死,现在尚还有美酒故人,他日凄凄惨惨,受尽折磨,又是何必?”许邵亦道:“你保得了我们一时,保不了我们一世。天下将战,将死之人何止我们?你各个都救得过来么?去矣、去矣!”
乱尘正无言以对,曹植拉着紫烟走上前来,对他躬身拜道:“侄儿曹子建,拜见叔父。”乱尘心道:“郭兄说他教了两个徒弟,一个是曹丕、一个是曹植,他说曹植骨气奇高、词彩华茂,远胜常人,今日看来,确实出众卓尔……不过他与烟儿如此的亲昵,可是私定了终身,我……”紫烟与乱尘格外的亲近,怎得不知道乱尘此刻心中所想,但一来恼他不告而别、二来恼他与张宁再起瓜葛,故意板着脸蛋,说道:“坏师父,可让我寻到你了……”她原要与乱尘生气,但只说了这一句,情难自抑,哇啦一声,扑在乱尘怀中大哭了起来。张宁身在高台之上,看着这个与当年貂蝉有七分神似的少女扑倒在乱尘怀中,心中直不是个滋味,但今日情郎至此,更是破天荒的与自己说些软话,她又怎能拂了乱尘颜面,与紫烟这小女孩儿争风吃醋?
群豪瞧得有趣,俱是放声大笑。众人笑了一阵,许邵陡然叹道:“今日酌酒对月,奈何日当正午、不见明月便即罢了,却无歌舞之乐,好生的可惜!”嵇康苦笑道:“我原有一曲《广陵散》可为诸位解忧,可惜我被捕时,焦尾琴被兵士所毁,这一曲美乐,从此绝唱了。”众人均觉惋惜,乱尘朗声说道:“诸位乡亲父老,哪位肯借一把古琴来?”他内力充沛,这一句话发散悠远,纵使十里之外的深宫都是听得分明,百姓们先是一愣,旋即乐坊、歌楼内莺语百应。乱尘骤然而起,眨眼间已跃到相距永始台三里之外的一栋二层小楼上,那里坐着一名盲女,那盲女不知乱尘已来至她的身旁,只是幽幽说道:“此处有七弦古琴一尾,乃是家父遗传,若是公子不弃,可借与了你。”乱尘躬身拜道:“小子乱尘,拜谢姑娘。”那盲女稍是一怔,已是大喜,双手将古琴高托,道:“公子请。”乱尘恭恭敬敬的请了古琴,又是如乘云而起,到得嵇康身前,其间翩若惊鸿,百姓们都喝起采来。张宁与紫烟听得数万人同时称赞乱尘,心下俱是一般的欢喜,目光无意间相对,皆是瞧见了对方眼中的甜蜜,心中既是尴尬又是恼怒。
嵇康得了古琴,着手在琴弦上一抚,但闻琴音嗡嗡、五音分明,赞道:“好琴、好琴,此琴古久、犹胜昔日我自有的那把。乱尘,想不到你对音律乐器也是涉猎精深。”乱尘笑道:“光阴似箭、该当珍惜,莫要说笑了,琴已在你手中,再不高奏,岂不凉了大家的雅性?”众人起哄道:“正是!”嵇康席地而坐,吃了一大口酒,双手着琴,但闻琴音曼曼、铮铮而起。其起调第一段,乃为《开指》,调用黄钟慢二,借取林钟宫音,调亦神奇、意亦深远,音取宏厚,指取古劲。今日不少逸人雅客,嵇康音曲首开,便大呼妙矣。可百姓众多,大多数人不懂音律,只觉平淡深远,琴音缓缓散来,如烟波细雨,连绵寡味,但稍是静下心来、闭目领略,俱觉轻描淡写之后,趣味无穷深远。
斗转之间,嵇康已转入《小序》,琴音渐转,如入山**上,雨打风吹,行人不能睁眼、耳鼻却是轻灵,此乃目不见而心视其美也。这一段《小序》后,琴音更转,乃入《大序》。《大序》五段,忽而婉转、忽而欢快、忽而悲鸣,犹如人间悲、欢、爱、乐、苦,几带起、几拨刺,撩拨人心底的情意。其后乃入正曲,《正声》一十八段,从慢商起音,如少年暗夜私语,渐是清扬,如那大雨将歇、书生久坐轻叹,其后琴音激扬,已是日出东方,洋洋洒洒、浩浩荡荡,当是人生欢乐有时、风采正盛。期间穿杂三两处低音,好似考榜落第、中年丧妻、晚年失子,人间大悲大喜、风雨雷电,俱裹在琴音里,数万闻者皆被琴音撩动心弦,念起往昔种种,仰天长笑者有之、潸然落泪者亦有之。
《正声》十八段犹如盛年十八载,其后当是《乱声》十段,嵇康琴音将转未转,却听乱尘引吭高歌,与琴声混在一处,音强而不恃主,尤为激昂。乱尘虽从未听过《广陵散》,也未见过琴谱,但他精通音律,嵇康的琴声扰动他的心弦,教他忆想起这些年如雪一般的旧事,情难自禁之下,这便随曲而歌。虽说为歌,却是有调无词,想来心事似雪、如花、像风,言语如何能说得尽了?想他风采无双,这歌声又是激荡飞扬,嵇康的琴声只是稍稍一跳,转而引领歌声款款而前。琴声、歌声一前一后,似闪电尔后轰雷、风吹尔后雨打,教听者无不动容。待得《乱声》第四段,又有一股肃杀无比的箫音裹入其中,那箫音呜呜,如是秋风轻掠,诉尽了昔日风华、人间凄凉。众人循声瞧去,但见张宁手捧着玉箫,眉眼款款、望着乱尘,朱唇微启微翕,十指纤纤、在箫孔上跳动。琴曲、歌声、箫音,总是稍稍慢着半拍,但琴曲和平中正、歌声激昂慷慨、箫音清冷幽冷,相辅相成,有如天籁,更是动人。
三人琴、歌、箫合奏了一阵,又听得一少女的歌声清越而起,其间还夹杂着叮叮的铜器声。众人转眼又来寻音声所起处,但见紫烟舞袖而起,曹植手中执了两只青铜酒器,倚着曲调和着清音。紫烟红袖飞舞,一会儿高飞似云雀遨在彩云间、一会低环如锦鲤跃在碧水里。她的歌声远不如乱尘高亢,但如烟似雾、搅扰其中,似与乱尘一问一答,直抵人心的最柔软处。
曲到此刻,嵇康、乱尘琴曲飞扬不羁,张宁、紫烟箫语清冷柔妙,似成群结伴的大雁掠过天空,回肠荡气之间、又有游丝随风飘荡。此间盛景,琴、曲、箫、歌、舞争相斗艳,悦耳动心,连绵不绝。在场之人无一不为所动,便是曹丕心中也忍不住的酸楚,抬头看郭嬛时,只见她泪水正滚滚而下。至于永始台下,先是群雄赋兴齐歌,众百姓只觉豪气大起,但锵锵辗转的节眼处,张宁、紫烟的箫歌仍是婉转柔慢,总不被众人歌声压了下去。过了一会,琴声转为柔和,箫音却已兀然高企,冷极、伤极。四音抑扬顿挫、忽高忽低,真真是恒古无双,前所未有。
曲到后来,管你达官贵人也好、贩夫走卒也罢,俱将万千的心事卷入这琴曲中,天下之大,可曾见过一城的数十万人同歌一曲?长剑如虹、美人如玉,天下间的往来便只如是,谁的心里没有几件欢喜、几件辛楚?但逢中秋佳时,但逢盲女有琴,但逢乱尘、张宁、紫烟、嵇康等风流人物,这《广陵散》已成了千古绝响。
可日月千古,人有穷时,《后序》三段已近尾声,琴音铮铮慢响,如那雨打风吹去,歌声愈来愈低,箫声呜呜不可听闻,独留了紫烟红袖飞转,曹植铜音叮叮作响。待得紫烟收了水彩云袖,四下里一片寂静,唯见皓日当空,云儿朵朵,人间在地。世间的哪一个人,眼里不满是热泪?只见嵇康向乱尘、张宁、紫烟躬身拜谢,缓缓说道:“《广陵散》本非凡曲,往日我曾独奏自赏,觉激荡而缺回响,总是不得其因。今日幸得三位所引,又得天下人共奏,终成了这一曲潇洒。嵇康谢过了!”他不待乱尘伸手相扶,又仰天长笑道:“人生莫不免死,得曲长生,死而无憾!”阮籍、祢衡等人走上前来,众人交手相握,均是说道:“广陵一散,已成绝唱。我等风雅,尽已归天。畅快!”那祢衡最是洒脱,走至孙礼面前,扯开胸膛,大声笑道:“有劳将军了!”说罢,伏下身子,示意孙礼行刑。孙礼大为不忍,抬头又看曹丕,曹丕亦为众豪士真性情所动,但奈何杀人立威、若是不从、日后如何可威?目中含泪,缓缓道:“午时到,斩!”
七十人齐齐半跪,将头颅垂在身前,独那华佗陡然想起一事,从怀间掏出两本黑漆封皮的书来,他颇为庄重的交在乱尘手中,轻拍着乱尘手背,悠悠说道:“老朽一生碌碌无为,脾气又差,一没有家眷、二没有传人,便只有这两本《青囊书》与《五禽戏》,《青囊书》中所述乃是我今生行医的方子,世将大乱、百姓病苦,但求这医术能传将下去。至于《五禽戏》乃是我遍闯名山、穷阅万物所成的武功,我知道自己的武功远不如你,但好歹此书乃我毕生的心血,其中所载的武功虽不精深,但常人修习,也可强身健体。这两件物事,你自学了也好、代为传人也罢,但求流传百世、以解倒悬之疫。”乱尘心知众人死志甚坚,再不相劝,将两本书收入怀中,揽住了欲要上前阻拦行刑的紫烟,满目是泪,朗声说道:“来世江湖再见,豪兴不减!”群豪哈哈大笑,但见刽子手手起刀落,人头滚滚而下,笑声悠长,久久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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