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暴动愈演愈烈,一发而不可收。
仲丁在饮马驿的“壮举”,镐京城内已是传得沸沸扬扬,越来越多的国人抄起农具,加入暴动之中。
数万之众迅速聚拢,攻占了周王师武库,封存的刀枪剑戟都被暴民们夺走,全副武装起来。
此时,镐京城正中央的王宫,仅剩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虎贲师中,专门有一千将士,日夜负责王宫守备。
此时刚过辰时,每日例行换防刚结束。
卫戍长南偃缴完令符,离了岗哨,戎装未脱,便往宫外走去。他是西周开国名将南宫适后人,如今虽家道衰落,但勇武过人,颇有祖上雄风。
像往常一样,他的妻儿早就等在宫外,待他换岗后,便可回家享天伦之乐。
女儿梳着辫儿,依偎在母亲怀里望眼欲穿,幼子则一蹦一跳,嬉皮笑脸地朝父亲跑来。
“良人,又饿坏了罢?咱这就回家。”南妻一脸心疼。
“不急,你听,那里有什么喧哗?”
“你都已换岗,就别管了,最近世道不太平。”
“那怎么成?离岗就对王宫防务不闻不问,虎贲师可丢不起这人!”南偃说得轻描淡写,一边关切地看着远方攒动的人头。
南妻早已听闻城外暴动凶险,担心丈夫舍身忘死,脸上愁云浮现,更让南偃觉察到事态非常。
“良人,求求你莫管罢。”南妻泪如泉涌,拦腰抱住自己丈夫。
南偃见暴动的人群如潮水般涌到宫门前,虎贲卫士以寡敌众,防线眼看就要被冲破,心急如焚。
“放心,不会有事!你先带两个孩儿回家等我,我去去便来。”
南偃推开爱妻,整了整戎装,头也不回地朝王宫冲去……
王宫大门即将被暴民冲破时,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挡在众人跟前。
“暴民安敢闯宫?除非从孤尸体上踏过!”
老者身着卿士朝服,精神矍铄,手里提着一柄大钺,那是从负伤卫兵手中接过来的兵器。可他年老力衰,又身形瘦弱,拎得十分费力。
“老狗官,活腻歪也?”仲丁一不做二不休,举刀便要砍。
“住手!”老陶季使出全身气力,挡在儿子跟前,气喘吁吁道,“他是芮良夫,好官,杀不得!”
仲丁强行按捺住兽性,不耐烦道:“甚么芮良夫?”
“你糊涂!若大周满朝卿大夫都烂透骨髓,也还有三人堪称赤胆忠心——太师周公、太保召公,余下一个便是这大司徒芮良夫。”
“爹,肉食者都是狗官,哪有好人?”
“你懂个屁!这三人苦劝天子十余年未果,最终被天子疏远、弃而不用,他们可都是大周的栋梁直臣,何尝作恶?”老陶季被逆子气得发颤。
芮良夫在国人中野望极高,众人见他老人家出来劝阻,也瞬间安静下来,陷入僵持。
见局势得到控制,芮良夫长作一揖,劝道:“唉,适可而止,都请回罢!”
“回?哪还回得去?滔天大罪已犯下,回去等着卫巫前来灭族吗?”
仲丁一声怒吼,推开了老父,接着又飞起一脚,把芮良夫重重踹开,口吐鲜血,瘫倒在地。
刚要往宫里闯,突然一枝大戟斜刺里插来,挡住了仲丁,任凭他千斤蛮力,也费了老大劲才挣脱开。
“是南叔,大家不可造次!”师寰认出对方。
来人正是卫戍长南偃,他护在身受重伤的芮良夫跟前,横眉冷对万千暴徒。
“师寰,亏你还是虎贲,竟也造反?!”南偃厉声训斥。
“不……我没有……”师寰低下了头,不敢争辩。
“虎贲训辞?”南偃长戟一挺,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生作虎贲,死卫周魂。”
师寰昂首挺胸,大声朗诵虎贲师的入伍训辞,此刻,他感觉到方才迷失的魂魄重回躯壳。
南偃官阶不高,但负责虎贲所有新兵的武艺教习,看到这一幕,暴民中夹杂的虎贲士兵心中有愧,不忍与其为敌。
“虎贲,死战不退!”
南偃一声怒吼,守护宫门的虎贲卫士振作精神,纷纷提起兵刃同暴民血战,直杀得天昏地暗。
混乱中,仲丁见自己率领的数万暴民居然攻不入王宫,心下慌张,于是动了恶念。
“杀了那女人!”仲丁几个箭步冲向南偃妻儿,想来个釜底抽薪。
“啊也!卑鄙小人!”南偃力战数人,已是精疲力竭,哪里脱得开身,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妻儿身陷险境。
双拳难敌四手,南偃就这一分心的功夫,身上就中了数创,血流不止,犹浴血奋战。
仲丁得意洋洋,举起利刃,就要戕害南偃的妻儿,只听“哐当”一声,虎口一震,倒退数步。
定睛一看,原来正是师寰提枪来救。
“我敬你是个好汉,却干出这种猪狗不如的勾当!速来受死!”
师寰把一杆枪舞得水银泻地,仲丁难以抵挡,赶紧唤来帮手。师寰见敌众我寡,也不敢恋战,用长枪护住南偃之妻,一手抱起两个孩童,只顾往阵外突围。
“师寰!莫管我妻儿,快进宫护驾!”南偃一心只想着护主,声嘶力竭地吼着,然而却因伤势过重,已是命在垂危。
“天子无道,不救也罢!”师寰噙着泪,东冲西突,枪尖所到之处非死即伤,“南叔,你放心去罢,师寰拼死也要给你留后!”
南妻见丈夫殉难,也不苟活,瞅准机会迎着暴民的刀刃扑去,弥留之际,微弱道:“师勇士,南氏一双儿女就托付于你也……”
师寰强忍悲愤,愈战愈勇,暴民见他悍勇,都不敢近前,这才终于突出重围。
匆匆回眸,宫门已失守在即。师寰长啸一声,朝南偃夫妇尸身方向拜了三拜,便带着他们的儿女,归隐终南山而去。
【五】
王宫里,此刻已经乱成一团,急报如潮水般涌入寝宫。
“报!荣公被戕!”
“报!南门失守!”
“报!太傅遁逃!”
“报!宫门告急!”
周王此刻已身披戎装重铠,手中死死攥着祖传宝剑,牙关紧咬,怒发冲冠。
他御驾亲征,身经百战,自然有临危不乱之气度。
听宫门外的动静,虎贲卫士的最后防线似乎也已失守,数百勇士至死都未倒戈,壮怀激烈。
“咳咳……陛下再不走,将悔之晚矣!”王后戎姜花容失色。
她本是西戎血统,美艳脱俗、国色天香。当初周王冒天下之大不韪,执意娶这位异族平民女子入宫,为此还和朝中的世卿元老闹得很僵。
此时戎姜刚分娩不久,身子还很虚弱,又遭逢此骚乱,竟咳出血来。
“亡国之君死社稷而已,又何处可去?”周天子长叹一声,轻抚爱妻发髻。
“陛下……咳咳……勿说丧气之言……我们戎人虽不开化,但也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之亏……咳咳……陛下出奔以暂避风头,还不是来日方长?”
周王略一沉吟:“也罢,余一人这就带你杀出重围!”
“陛下,都何等危急也,还儿女情长?”戎姜给周王戴上兜鍪,佯嗔道,“妾身体孱弱如此,哪里还经得起奔波,料那些暴民不会拿一弱女子如何……”
一转身,戎姜搂过一旁年仅三岁、正瑟瑟发抖的太子静,接着又抱起襁褓之中的婴孩。她是勇士之女,此刻仍方寸不乱,眼神透着坚定。
“妾入宫多年,仅为陛下孕育此二子,咳咳……妾别无它望,只求陛下保全他们。”
“王后放宽心,他们都是余一人的骨血!”
“妾身这小儿子,还没起名,请陛下赐名,他年好再相认。”
周王长叹一声,小心翼翼抱起那婴儿,用粗壮的手指摩挲它的小手,道:“此儿手心有异纹,乃是个‘友’字,今后必有大贵,就以‘友’为名罢!”
“妾身就替友儿谢过父王了……咳咳……”生离死别之际,戎姜梨花带雨,悲恸之下,又咳血不止。
周王心若滴血,对门外连喊三声:“太师、太保何在?”
大周官制,天子之下,设有三公九卿,为行政之中枢。三公之中,除了兵败逃窜的太傅虢公长父外,还有太保召公虎、太师周公御说二人,他们乃开国贤臣周公旦、召公奭之后,世袭罔替。
周王即位后,血气方刚,任用荣公之“专利”政策,不禁疏远了周、召二公。未曾想,最终酿下今日暴动惨剧。
然而,这危急关头不避箭矢前来救驾的,不是阿谀奉承的钻营小人,正是自己不待见的二位忠心直臣,唏嘘不已。
周公御说年近五旬,暴动前正在宫中轮值,见天子召见,忙道:“臣在,太保想必也正快马加鞭朝宫里赶来。”
正说话间,门外马蹄急促,有人破门而入。
“谁?竟敢驾车入宫?”周王宝剑出鞘,准备迎敌。
“陛下,召虎救驾来迟!”来人三旬左右年纪,身材魁梧,英气逼人。
周王定睛一看,原来是太保召公虎火急火燎赶来,事危从权,他顾不得规矩,马车径直闯进了王宫。
看清来人,周王感慨万千:“太师、太保,余一人悔当初不听二人苦口良言,酿成今日大难……”
“天子切莫自责,此时突围要紧!”召公虎连忙打断周王,道,“三个宫门已被乱军攻破,仅剩北门尚未失守,天子速速上车!”
言罢,也不给周王反应的时间,推着他上了马车,指着车夫道:“此乃召虎家宰,身手非凡、忠心耿耿,定能保天子平安出京。至于两位王子,臣和太师定舍命保他们周全!”
周天子可以出奔,但是太子不行,若是继承人也离开镐京,大周法统便彻底崩塌。
“余一人走后,何时当归?”
周王还欲多问,召虎家宰早已快马一鞭,驾着战车飞出宫门而去。
见周王顺利突围,召公虎不敢喘息,眼下,便是如何保护王后和两位王子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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