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半晌不见俞建华开口,见俞敏海已跳出了墓坑,蒋芷萱又不禁叹说“在李先生那一时代,故土贫瘠荒凉,生命堪忧而被迫远走,他们的心中永远有一份悲凉,因为故土,也因为自己。乡愁是永远的悲伤,叶落归根就成为深入骨髓里的悲壮。”
俞敏俪幽幽地说“所谓乡愁,不只是出国的人才有,每一个离开了生养自己的那寸土地都饱受其苦。或许乡愁亦是一段回不去的时光,它是每个人心中无法抛却的情怀。”
俞敏海见俞建华拿着手表,如陀螺般原地绕圈,不知他何意,又起捉弄念头,说“建华表哥办得什么事?不是说好了让我义父跟我外公当邻居吗?怎么变成了跟我爸成邻居了?你让他们老哥们平时怎么见面?”
俞建华抹了抹头上的汗,双眼依旧盯着手上的表,怼说“出国傻又说什么傻话?我早叫冥品店备好四轮马车,还有外国名牌福特老爷车,我不敢要太新式的,主要是怕他们接受不了。等坟台全修好了,就抬到这里来一并烧给他们。又有马车,又有汽车,他们还怕见个面不方便?”
俞敏海笑说“建华表哥想得真周到,不知道他们开车需要考驾照吗?你还是别忘了连带送两司机下去。”
好几个人都忍俊不禁,原本肃穆的气氛被俞敏海无情破坏。
俞建华却不苟言笑。他双腿稍张,力求站得稳重扎实,双手叉起了腰,神情笃定地说“下边看病要是也难的话,我再想办法弄座医院下去,自家开了医院就更不愁了。”
俞敏俪本也想笑,忽然想起母亲,脸上的笑容再也无法绽开。
今天是俞香兰正式受戒剃度的日子,俞敏涛是她准许见证的唯一俗家人。
俞香兰和俞敏涛站在俞敏俪曾经站过的空地上。
春风拂面,俞香兰的脸容慈爱,她轻声地问“俪俪回来吗?”
俞敏涛“兄弟姐妹几个人约好了,大家有生之年在这一时节全都要回来。”
俞香兰微微颌首“随缘吧!俪俪说的没错,我此前陷入了知识障,苦海中一直挣扎,重造业力。可她今天亦陷迷途,认得了树木,却不识森林。你帮我捎一句话给她,天若有寿,亦妒青丝,心房不空,空门无门。”
俞敏涛“她虽然还有忧愁,但已学会坚强,不再拿别人的相亲相爱来惩罚自己。”
俞香兰微笑而道“从今往后,我将不再是居士。我从此真正地皈依佛门,青灯衲衣,就不再是你们的母亲!但我还想最后一次做你们俗世里的母亲,听不听我的,你们可以定夺。人道一世,虽各自修行,唯五谷是天道所赠,亦是肉身之最根本需求。如今许多良田上建了房子,山林里堆满了水泥砖块。你们的父亲早已西去,就不要再为他另外造坟,权当是为生灵造福,为自己积德吧!”
俞香兰说完,大踏步走进佛堂。
日正当午,阳光普照,云林庵午时的钟声鸣响。
俞敏涛看着母亲一头银丝随主持手中剃刀的挥动散落一地,禁不住呜咽出声。
俞香兰抚了抚自己光秃的头顶,笑意欢欣。
俞敏涛快步走出佛堂,找到一处手机信号足够好的地方,喊说“海海,停工!马上给我停工!大坟不造了,让建华停掉!没有必要了!”
“怎么可能?大哥刚把爸安放下去,师傅们正在赶工呢。你发什么神经”俞敏海皱了皱眉。
俞敏涛歇斯底里地怒喊“停掉!不停的话,我回去就找人重新扒了它。爸已经去了,永远地去了!但他也永远在活在我们心中!死人为什么还要跟活人争土地?为什么不能将青山留给我们的子孙后代?为什么就因为你有点钱就可以有恃无恐吗?去公墓!听明白吗?让爸爸去公墓!你要是听不明白,就等我回去办!”
俞敏海的火气不比他怒说“放屁!别以为你是我二哥,我就得听你的!我不但要替爸爸造大坟,还要出钱修外公外婆的大坟!”
“我们已经逆了爸爸的意愿,现在又要逆妈妈的意愿,造大坟到底是为了什么?面子吗?面子比子孙后代的幸福更重要吗?请你告诉我!那些钱做点其他的什么不好吗?”俞敏涛的声音高亢却带着哭腔。
俞敏海一时无话应答,站在那一堆青色的大理石石块上,思索了好一会儿,恨恨地将手一挥,叫说“停了吧,全停了!把这些石头全送人吧,我不玩了!”边说边跃下石堆。
俞建华不明所以,呆呆地站立,耷拉着他那肥大的脑袋,“造大墓的石头又不像建新房的那种吉利,送人谁要?怎么突然间变卦了呢?说出了国的人脑子只剩单根筋,这话还真没错,个个番仔猪!”
俞敏洪不知所措。
俞敏俪忽然间悲从中来,咽哽着大声说“大哥,我们听二哥的吧!海海哥,爸爸一生节俭,他若有灵,一定不会喜欢我们的这份心意。而李先生一定更欣慰于李中华有了今天的模样。”
俞敏洪只好又跳进墓坑里,取出了父亲的骨灰盒。
俞大明的骨灰盒被重新安放在了公墓,在他最初的那个逼仄墓穴里,还挤着李有福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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