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憨娃没有看错，这叫花子确实跟万有财长得很像，但他不是万有财，而是万有财的哥哥万有福。

万有福那年从家里不辞而别，就一直往北而去。走了一庄又一庄，过了一村又一村。走着走着，就走不动了，嗓子干得直冒烟，就在沟里的泛水泉喝上一肚子，饿得不行，就采了野菜野果充饥。可这总不是办法，长此以往，咋能受得了。有一天，他饿得两眼发黑，就昏倒在了一户人家的大门前。那家人日月不错，给他吃了喝了。掌柜的说，小伙子，看你身强力壮，咋就饿成这样呢。你就留在我这里，给我干活，我保你有吃有喝有工钱。他苦苦一笑，摇摇头说，要图吃喝工钱，我就不出来了，我出来就没图这些。这之后，他就重点去人多的集镇，有时候还去县城和西峰。生活来源重点靠讨要。但是七十二行，行行有行规。特别是进了城以后，他常常因为占了别人的地盘，没有少挨打。有一次，他被几个乞丐纠了，去见一个叫卯举人的人。

卯举人在庆阳一带很有名。曾捐款在乡里打了一口井，命名卯举井，现在已成了一个地名。卯举人先人手里做过些黑心生意和不雅行当，母亲名声也不好听。同治年间家里曾得到过大土匪董福祥的庇护，因而逃过了死劫。为了谋个功名，改变不太好听的家庭名声，后来就依靠发达了的董福祥，在兰州捐了一个孝廉的身份。所谓孝廉就是人常说的举人，并在庄子大门上挂了匾额，上书。孝廉方正。谁想，匾额挂上没多久，就有人给他家编了一段口歌。说你孝，你真个孝，你妈和董福祥睡过觉。说你廉，你真个廉，你大五分放过钱。说你方，你真个方，你爷拉过公子放过桩。说你正，你真个正，你太爷手里耍过黑杆秤。这口歌弄得卯举人在乡下没法做人。一气之下投到庆阳知府衙门，谋了个做文案的职份。清朝亡灭以后，失了官职，加上自己又抽大烟，不久就流落街头，做了乞丐。卯举人凭着他做文案的老练手段，加上能写会道，对庆阳一带婚丧嫁娶规矩颇为精通，被乞丐们推崇为丐帮帮主。凡是想在这庆阳地界上做个舒服乞丐的，都要来拜见这位祖师爷。

万有福因为不懂丐帮规矩，被解来时心里就有几分打怵，看那瘦弱的卯举人文质彬彬，一脸倦容，也就放松了下来。卯举人听了几个乞丐的陈说，就抬眼来瞅万有福。瞅了半天，就说，小伙子，想吃这碗饭，得懂规矩。万有福在讨要场上也算混了一段时间，见那卯举人不过如此，不见得会把自己怎么样，就大起胆子，抱起拳头，半真半假地说，初到宝地，不懂规矩，还望举爷，不要开罪，小的无能，给你跑腿。那卯举人听罢，笑了一下说，想不到这娃的嘴头子还利索。这样吧，以后就跟着我，雕琢雕琢，说不定还真是块好料呢。

从此后，万有福就跟着卯举人，背记各种场合唱词用语，习练口功，慢慢耳濡目染，嘴上功夫见长。凡遇城乡红白喜丧事，就跟着卯举人买口功。那卯举人穿一身清朝官服，头戴红缨官帽，足登朝靴，带着万有福和一帮乞丐，遇到事不请自到。一到主人家门前，先放一串鞭炮，提醒主人，卯举人和他的丐帮队伍到了。每听卯举人来了，明白事理的主人，就赶快出来接待。大家都知道，乞丐乞丐，生性无赖，只能好说，不能恶待，若要恶待，给你耍赖。那卯举人和他的丐帮队伍不好惹，若是置之不理，就会把家里的事给搅黄。为了少生麻烦，主家就是心里再不痛快，也会硬着头皮，陪出笑脸来接待。那卯举人面子上的活做得很漂亮。若是这家结婚，就由一个乞丐双手捧着木盘，盘中有大红喜字贺贴一封，并有卯举人亲书的喜对一副献上。那对子无非是写着夫妻恩爱，白头偕老一类话。随即，就由一个能说会道的乞丐来唱贺词。唱贺词就是向主人唱一些道喜的口歌，这通常都是由万有福来唱的。如，高门大院贴对子，娘家陪来红柜子，夫妻互拜一对子，两人相好一辈子。或是，一盘新炕四四方，鸳鸯枕头被两床。今晚洞房花烛夜，明年生个状元郎。等等。贺词唱毕，主家都要请卯举人上坐入席，狂饮饱餐一顿。其他乞丐也能分到一些残菜剩馍。如遇丧事，木盘里则放些香表之类，还用大白纸写一幅挽帐举着，上书。音容宛在，或驾鹤西归，等等。观那字，倒还有几分力道。卯举人上香点纸，其他乞丐们也都装腔作势，哭嚎一番。主人这时就得用白纸包银元一块，递给卯举人，其他乞丐也都多少包一些铜板麻钱，打发了事。遇到寿事，木盘则放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对联一副。万有福就唱，老爷太太听我言，听我把你表一番，儿子孝顺媳妇贤，养下孙子富蛋蛋。等主家回送一个包有钱物的红包，这才走。如遇娃娃满月，就贺唱，你家娃娃不一般，长大一定能坐官，要问坐官坐多大，能和宰相比上下。如遇店铺开张，新房上梁等，都免不了前去道贺，索得几分钱物。

城乡里的事，不是时时都能有的，平时大量的讨要活动，都是由卯举人划分地域，指派头目分散活动，万有福和乞丐们或三五成群，或单个行动，晚上再回窝点，集中交账。

平日上街讨要，万有福就打着两片大竹板，唱词根据店铺生意不同而定。边走边唱。走一步来跨两步，不觉来到杂货铺。杂货铺里东西多，生意好得没法说。挣下银钱均两个，叫花把你情记着。要了钱又走下一家。又唱，抬头一看绸布店，绸布的生意不一般，挣下银钱簸箕揽，给叫花两个吃饭钱。店家一看，不打发不行，就给几文钱了事。到了下一家，是个纸活铺。就唱，师傅的手艺真是巧，打着灯笼也难找。彩人彩马彩生意，给上两个赚大利。主人不想给钱，说没零钱。就唱，没有零钱拿元宝，你有元宝我能找。主人说，啥东西都没有。则又唱，没有钱，给把米，乞讨之人不拘礼。主人说米也没有。就唱，没有米，馍也成，人不落难不求人。主人还是不给。就又唱，为人难开求人口，望你掌柜帮个手，你不帮手我不走，别怪叫花耍死狗。主人看看没法，只好给钱打发了事。

万有福经过各种场合的磨练，嘴头子已经有了相当功夫。成了卯举人的得意门生。这次，莫家集过会，卯举人也不忘这个机会，带了万有福几个人来，在会上行乞，一则人多，二则来的大买家也多。卯举人不出面讨要，而是由几个徒儿分头行动，晚上回去，再一一地交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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