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过后,秦怀禄的室兄哥裴嘉惠就捎来话,让他到丫河口镇上去一趟。去了才知道,裴嘉惠已经给他谋下了差事,在丫河口镇公所当书手。
秦怀禄念书长大,不喜欢干农活。开春以来,他大老让他往地里送粪和耕地,他从早捱不到黑,巴不得快点离开家门。这下好了,他再也不用成天在地里干活了。
回家跟他大秦天宝一说,秦天宝沉吟了一会儿,说行吧,看你也不是个干农活的料,去了也好,省得在这家里把你给屈下了。只是你这一走,咱家怕还得雇个工呢。
秦怀禄说,那行呢,雇工钱我掏。桃花听了,说,还不知能挣多少钱呢,先把你混住再说。
回到自己窑里,英子听了,就高兴地搂住他的脖子,说我哥真记挂你呢。这以后,你就再不受农行的苦了。秦怀禄说,看这世事,乱得一塌糊涂,谁说得了以后呢,先去试试再说吧。英子忽然记起了啥,神秘地说,你猜我身上咋了。秦怀禄问说,咋了。英子忽然扭捏地不说了。秦怀禄搂过她的肩又问,到底咋了吗。英子一下心事重重地说,我身上不来红了,怕是有了。秦怀禄说,这好呵,大和妈早都盼着抱孙子呢。
英子就再也不说话了。一直到晚上睡觉,她都是心事沉重的样子。任秦怀禄怎么逗她,她都开心不起来。
秦怀禄走后,裴英子一如既往地做着家务活。秦天宝和桃花已经知道了她怀胎的事,两口子也尽量不让她干重点的活。
裴英子自从怀胎以后,好像变了一个人。时常一个人叹息,要么,就坐在一个地方独自发愣。叫秦天宝两口子觉得可怜。特别是桃花,半辈子没生养,知道女人生养的不易,就对英子倍加疼爱。
麦黄以后,秦天宝就稍话给秦怀禄,让他回来,送裴英子去娘家躲了麦忙。一家三口加上长工赵憨娃,把麦子收完,秦怀禄就回了丫河口,剩下秦天宝两口子和赵憨娃,打碾装场,回茬秋田。等白露过后种了麦子,才叫秦怀禄去接裴英子回来。几个月不见,裴英子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身体显得沉重,走路更加困难。只是心情比以前好多了,不再叹气,也不再发愣了。说,我大算过,是个儿子。秦天宝两口子见她爱吃酸的,想酸儿辣女,怕真是个儿子呢,就更是对她照顾有加。
一入冬,全家就开始为即将临世的娃娃做准备了。英子织了一个碎花帽,准备为娃娃戴,桃花用新棉缝了碎盖的,又用软花布做了碎衣裳。秦天宝寻来干胡基,砸碎辗细,用箩过了,准备英子坐土。秦怀禄也专门赶回来,成天守在英子跟前,就怕哪里有个闪失。桃花怕自己一个人不行,让秦怀禄去河湾堡,专门接了大妈薛小翠来,帮她一起接生。
英子肚子疼的时候,全家就开始忙了。疼了一天一夜,还不见生。秦怀禄就快马加鞭,赶到丫河口镇上,把开医铺的刘神手请来。那刘神手是接生能手,他揣摸了半天,摇着头说,盆骨受过伤,打不开,这娃生起来,艰难。就不再多说,收拾行李,准备离开。秦怀禄拉住他说,请你再给想想办法。刘神手拱拱手说,恕小的无能。就走了。
刘神手一离开,全家人一下子没了主张。
裴英子折腾了一天一夜,早已筋疲力尽。一看请来的医生走了,知道自己没了活路,眼泪就不停地滚了下来。桃花转身就抹开了眼泪。还是薛小翠经见多些,说,英子,你别泄气,咱再来。就帮着英子再生。她使足了全力,试图掰开英子的胯骨,可费了半天劲,也没起作用。英子只是一个劲地往外流血,把炕上的土都渗完了。最后,就晕了过去。
第三天,天气阴沉,黄风土雾罩得天昏地暗。中午时分,英子醒了。她用眼睛搜寻着秦怀禄,抓住他的手费力地说,我把你闪到半路了,娃生不下,你就谅解吧。说完,流下两行眼泪,就再没醒来。天刚擦黑,英子的脉就停了。
一家人禁不住哭了起来。
这时候,大冬天里忽然传来闪电和雷声,接着地像筛糠一样摇动不止。一家人才反应过来,地动了。
民国九年十一月初七的那一场地震,发自西海固,波及陕甘蒙,震惊全世界。死亡二三十万人。北洋政府和群贼乱军,你争我夺,你抢我掠,哪里还顾得了灾民的死活,地震一年多了,还没弄清震中在哪里。
丫河口一带,有十几个村子受灾严重,死伤不少人。住在河湾堡的我大我妈,年老体弱,没有跑出窑洞,死于那场地震。幸运的是,芦花湾损失不大。有一些窑和房塌了,几个人受了伤,牲畜死了一些,但没有死人。只是老庄沟里,黑水涌流不止,气味熏人,陈德福找了两页沙毡,让长工用一副磨扇才勉强压住。大家称它为黑眼。好几代人以后,人们谈论起当时的情景,才晓得,老庄沟当年冒出来的黑水,原来竟是石油。
裴英子死后,经丫河口镇的金镇公牵线,秦怀禄又娶了第二房妇人金兰芳。金兰芳家住在上白峁,是金镇公的家门侄女,原已许配给元壕李茂林的公子李维甫,可就在娶人前,李维甫却突然暴病而亡,金兰芳只好继续呆在家里,可从此后,都传她是克夫的命,再也没人敢上门提亲。秦怀禄毕竟是在外面念过书的人,不在乎这些,没有太声张,就将金兰芳娶进了家门。
金兰芳知道别人说她命硬,进门以后,大气不吭一声,做些该做的活路,家里的日子过得倒还平顺。一年以后,桃花见她还没有怀胎的迹象,就叫秦怀禄带她到丫河口找医生看了,吃了几副药,就盼着能快点怀上,可很长一段时间,还是不见动静。秦天宝和桃花都有些着急起来。秦怀禄说,先等等看吧,怕是没到时间呢。
可等了好几年,金兰芳丝毫没有怀胎的意思。一家人都知道,两辈子人遇上了一样的命,缺子。
秦怀禄就开始有些垂头丧气了。
秦天宝心里明白,这是老天爷对自己的惩罚。自己身上的罪孽远远没有除掉。自从大哥把怀禄过继给他以后,他的心就随之懈怠了下来,缺了过去那种赎罪的诚心。连洋牧师送给他的圣经,也很少去翻。现在怀禄两口子怀不上,他就知道,这是老天爷再一次的降罪。他的耳旁,好像一直在回响着麻子庄那寡妇的哭喊,老天爷呵,你开开眼,让那杀人贼断子绝孙,不得好死。这话,好像已经成了套在他头上的紧箍咒,让他一天都不得安生。他让儿子跟他再去一下丫河口洋堂,了却未了的心愿,可秦怀禄干脆不信这个。说,去那洋堂有啥用,洋牧师又不能给咱个儿子。眼目之下,就说这事儿咋的办吧。
有几种办法,一是再娶一房。按现在的家境,不成问题。但秦怀禄说他已娶了两房,再丢不起那个人,不愿意再娶。二是向河湾堡家里的弟兄要个儿子,可秦天宝却不同意,说咱不能辈辈都向人家要,得自己想办法。想啥办法,那只有走第三条路了。于是父子俩就坐下来,悄悄合计开了。那晚上,窑里的油灯一直亮到了后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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