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唐雍平十六年的三月初,燕都城一如往日一般的繁华热闹。
这日艳阳高照,城东齐化门外,来往的行人商旅不绝。只是众人都察觉今日城下当值的士兵比往日多了不少,盘查得颇为严厉。距城门不远处的茶摊上,一伙歇脚的客人打量着查验行人的军士,心中都有些惴惴。
这伙人中为首的是一个黑瘦的青年男子,书生模样,头束帻巾,穿着一件灰色粗布长袍,他小心地问道:“敢问店家,这燕都城向来便是这般盘查严谨么?”
摊主是一个年过五旬的老者,他笑着答道:“客人不用担心过甚,咱们燕都城门口平日里并没有这多军汉。这也是凑巧得很,昨日里郭都帅出城打猎,一个不小心竟然从马上摔了下来,听说,”他压低声音道,“这位都帅老爷送回城没多久就咽了气。”
书生闻言,不禁愕然。坐在他身边一个身躯壮大的少年奇怪问道:“怎么都帅老爷没了,这燕都城便盘查得如此厉害?”
摊主摇头笑道:“小兄弟怕是有所不知,这天下么或是朝廷的,可是咱们燕州这里,却是郭家的。”
黑瘦书生点头道:“店家所言不差,这河北之地,确是姓郭。”
见少年面露困惑之色,他便解释道:“隆盛皇帝时,北胡、东虏屡屡犯边,中书侍郎郭峻自请出镇燕都。朝廷便封他做了燕州都督,加封检校中书令,兼领燕州军统领、河北道观察使,执掌此地军务民政,因此上都尊称他作郭令公。隆盛三十年,中原兵乱,道路隔绝,郭令公虽遣长子郭如龙率兵勤王,奈何在东都城外吃了败仗,不及赶赴西京。老令公忧愤成疾,病逝在燕都。后来虽然兵乱平息,奈何藩镇已成,朝廷衰弱,郭如龙便自称检校燕州都督、观察留后。朝廷无力约束,只得默认,到得如今这位郭长鹤郭都帅,郭家节度燕州,已历三代了。所以这郭都帅坠马而亡,可不能算是小事。”
摊主点头道:“客官果然是读书人,说得明白。如今这大头领没了,所以城门盘查严厉,也是怕有人趁机惹事,为非作歹。”
那少年听了这番言语,小声问道:“田先生,那咱们还进城么?”
摊主打量这一伙人,除了田先生是书生装扮,少年看起来像是个随从,其他人都是粗布短衣的脚夫,六辆太平车,车上都用绳索捆着大木箱子。他便出言问道:“敢问几位客官,可是来此地货卖?”
那田先生拱手道:“不错,我家东主乃是济南府的绸布商,听闻北地边市重开,特遣我等前来货卖,若是此番生意做得,今后少不得还要来往。”
摊主点头道:“济南府距此八百里,几位远来,想必辛苦。”田先生笑道:“还好,我等先走陆路,到了河间府换乘大船至潞县,也就七八日的功夫。只是昨日下船时天色已晚,便在潞县歇息了一宿。”摊主拈须点头道:“既是坐船,想来也是轻松的,只是此去武城边市尚有三百多里路。诸位客官还是进城寻个邸店歇息一晚,再去骡马行雇车,明日出发为好。”
田先生点头道:“店家说的是,我也寻思该入城一趟。只是城中都帅过世,这边市不会关禁?”
摊主笑道:“边市既开,断没有突然就禁的道理。谁来接任都帅,那些官老爷少不得要争斗一番,咱们小老百姓照旧过自家日子罢了。”田先生点头自语道:“父死子继,或是兄死弟继。天下藩帅皆是如此。想来这燕州统领,不是弟弟便是儿子接任了。”
摊主连连点头道:“客官说的正是。这郭都帅果然有个亲兄弟,如今做着副统领,还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小儿子小女儿都是妾生,两个大的却是大妇所生。就不知是弟弟还是那个嫡出的大儿子来接这都帅之位了。”
旁边有个樵夫一直听着他们说话没有做声,这会突然开口道:“老张头,这两个嫡出的都不是大儿子,郭家另有长子,如今在燕平县率领着数千军马,我瞧着说不定就是郭家大郎接这都帅职位呢。”
“你是说郭家那个傻儿子,他是长子不假,可他是个庶出的。”老张头连连摇头道,“庶出你不懂,就算是长子,也不得接任官职,哪怕他本事再大。你瞧着罢,不是副统领就是二郎三郎,断不会是大郎。”
脚夫之中为头的壮汉插嘴问道:“我等经年在河上行走,也常听到郭家大郎名声,说是武艺出众,边关之上打了好多胜仗,身边还跟着一位陆地神仙。想来定是一位有大本事的郎君,却怎地又唤他作郭家傻儿子?”
“这郭家大郎自打生下来,就有些痴痴傻傻,他亲生娘又死得早,无人看顾,那时节燕都城中都管他叫郭家傻儿子。”老张头解释道,“那位陆地神仙,乃是一位小道爷。当初郭家大郎突然离开燕都府,说是游历天下,数年后回来,身边便带着这小道士,不知来历,满嘴胡言怪语,还非要跟着他去边军,不过医术的确当得起神仙两字,只要你脑袋没掉,保管治得过来。这两个人都有些奇奇怪怪。”
“这有什么奇怪的,一个是天神下凡,一个是菩萨转世,”樵夫又插嘴道,“郭巡检天神下凡,自然是万夫莫当。霍真人菩萨心肠,所以救死扶伤。这两年边关太平,要多亏了他们二位。”
“什么菩萨,那是道士,不是和尚!”老张头又争辩道,“拜的是太上老君,不是佛祖。”樵夫轻笑一声,不再搭话,那田先生却笑问道:“店家,瞧来你知道不少郭家大郎的故事,左右无事,不妨说来听听?”
“郭家大郎之事,燕都城中无人不晓,客官见问,小老儿自然要讲一讲的。”摊主也来了兴致,“当初这郭都帅年轻时候,尚未婚娶,老都督为他定下的亲事,乃是并州军卢家的小姐。卢家小姐尚未过门之时,郭都帅强占了府中一个姓宋的小丫鬟。等到卢家小姐过门的时候,这小丫鬟已经有了身孕。”
田先生点点头:“想必这小丫鬟处境不妙。”
“客官所言不差,大妇进门,见到府中竟然有人先怀上了孩儿,这可不是眼中钉肉中刺?几次三番想要害死这丫鬟,只是不曾得手,后来诞下一个男孩,便是郭家长子,取名郭继恩。”
田先生拍腿恍然道:“原来这郭继恩便是郭家大郎,多有耳闻,都说是个勇略冠群的好汉,如今已经做到巡检,不想竟然是将门之后。难不成郭都帅的几位公子,竟然都在边军之中?”
摊主摇头道:“只这大郎在边军中出力,另外两个嫡子都在衙内领着司马之职。”田先生点头道:“原来如此,其中想必隐情多多。”摊主说道:“正是要说与客人知道,这郭家大郎生下来不久,那卢夫人也先后生下两个儿子。后来到底给她寻着机会,将那姓宋的媵妾给害死了。”
少年惊奇道:“家中出了这样的事,那郭都帅竟然不管的么?”
“都帅哪里会管这些事,那会儿他还未接父职,整日斗鸡走马,十分风流。后来接着又娶了两位夫人,大夫人虽然恼恨,却也无可奈何。”摊主说得兴起,“只是大郎可怜,小小年纪便没了亲娘,人又呆傻,都帅着实厌恶这个长子,府中无人看顾与他,只得跟仆役们厮混在一处。大夫人的两个儿子也并不当大郎是兄长,终日里只是欺负他,拿他当做下人使唤,随意作践。那时候大郎性子懦弱,但有吩咐,无敢不从。府中上下,也没有一个敢替他说话的。不曾想后来发生一件事,那郭家大郎突然转了性子,城中都知道这件事情,没有不说奇怪的。”
那壮硕少年便问道:“怎么是件奇事?”
“那都是十来年前的事了,两个嫡子使唤大郎爬到槐树上去掏鸟窝,故意令他摔下,当时就昏死过去,一天一夜未曾醒来,大夫人不许救治,眼见得气息渐微,人们都以为大郎这番活不成了,他却突然自己醒转过来。”
众人听得入神,脚夫里为头的那个壮汉问道:“后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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