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中道理甚多,琢磨其中早有万般风情。”易彤捏拈花指,笑而回道。
书生捋了捋鬓角,满怀思念地回道,“读书再多,哪里有亲眼见的多,更让人心神往之。”
易彤微微一笑。
“那么易云,为何也不去和同窗亲近亲近,带他们见识下桃花园?”
易云无趣地回道,“花草树木,皆是无情,有何亲近的。”
对于易云的想法,书生从未横加干涉,便转而问道,“你俩出自洞溪里,不妨谈谈重归故里的感受?”
提及观感,邴易云率先回道,“洞溪里坐井观天,愚昧甚多。三姓称大,党同伐异,隐隐要成十五氏族的毒瘤。五家七小户青黄不接,甚至某些姓氏神龙见首不见尾,连我都不知道他们在哪。”
易云名为回乡访亲,实则丈量地界,感悟天心,暗中走访门户,记录风俗在册。
“依你所言,洞溪里是危在旦夕?”
易云忽而畅快大笑,“非也,洞溪里生我何幸?!!”
少年风流,不拘一格,天空行空,最令人向往。
正是因为他常常别具一格,师长对他的逾矩行为只稍加批评,而不是严令禁止。因为师长明白,少年越是无拘无束,越是早年思想放荡,日后成就也就越大。
“若无为师从中引荐,生你何用?还不是被岳牧野盖你一头。”
易云对此大有意见,直接顶撞道,“时也我也,若是师长没来,也必定会有贤明师长慧眼识珠。”
书生笑而不语,转头看向沉思不语的易彤。
只见他捡来一根树枝,蹲下身子,默默画上三个圆圈,分别写上【规矩】【仪式】【侠义】,然后才有条不紊地说道,“学生窃以为洞溪里首重规矩,三姓五家七小户绝对不可变,以此为线。”
书生脸色微变,沉声问道,“易彤如何得知此事不可变。”
易彤见师长如此反应,越发肯定心中的念头,但他对此不作回答,而是继续说道,“其二,封侠封名皆按照神州礼仪,这件事乍看无妨,细思恐极,位处荒野之地的洞悉里是如何得知神州礼仪?”
“其三,我小小洞溪里,人人皆有侠义之心。纵观我洞溪里的古今,不知道多少位先贤舍命护佑。由此可见,门风高低不以人数多寡,更不以一人一事,而是以百年计。但是百年计法,却偏偏是神州大地经学盛行的百年论道可以见到。”
师长没有剖根问底,而是一捋鬓角,由衷地感慨道,“规矩之中,侠义高举,洞溪里的生命方才恍若桃花盛开,璀璨耀眼。”
易云脱口而出道,“我必定是最为璀璨夺目的那朵桃花。”
易彤捏拈花指,有感而发,“生而为人,理当人人灿若桃花。”
既是妖艳如花的荣耀,也是盛名如花的侠义,叫人人都心驰神往。
与此同时,无数瓣桃花纷纷落下,落在溪水,往下游摇曳。
“谁敢上前半步,休怪我砸断他的狗腿。”黝黑孩子露出半个脑袋,用最怂的动作说着最凶的话。
途经此地的绕梁见状,伸手拦住了其他童生,谦逊有礼地回道,“侠义在上,我们毫无恶意,只是想来看看。”
出言不逊的黝黑孩子哪里管他出于什么目的,破口大骂道,“一群小屁孩甭多管闲事,哪里凉快哪里待着去。”
正所谓少年多轻狂,那脾气火爆的童生失去了师长的震慑,立刻凶相毕露,晃身一个大步跨出,迅速摸到他的边上,屈指弯曲,反手怒敲。
黝黑孩子眼见他的到来,可身子却不争气地不敢挪动,眼看就要被敲中,那瘦弱身影及时赶到,一把拖起他,脚底轻盈地踩在水面,如履平地般急流勇退。
“我曾听闻,振师长曾治学远游,不知说的可是你们?”瘦弱身影眼中满是向往,语气艳羡地问道。
失手的童生一击不中,勃然大怒,意欲再度出手,却被绕梁抢先一步,一掌将之拍入水中,高声回道,“我们正是振师长远游治学的学生。”
瘦弱身影艳羡更甚,放心地松开黝黑孩子。
绕梁见状,趁机介绍道,“我是余绕梁,取自【余音绕梁】的典故。”
“出手的是我师弟郝仁熊,取自【黄熊舍身就仁】的典故。”
绕梁只提名号,却不谈身世,是中无形的示好,更是他复礼的小有显性,不与人无故攀比,不与人逞强好胜。
瘦弱身影微微点头。
绕梁接着问道,“按照你俩的年岁,应该是在私塾就读的年纪。”
言下之意,是你俩怎么不在私塾,而在野外玩水?
“家贫身困,难以就学。”瘦弱身影遗憾地摇了摇头,指向对面的河岸,“牧少爷许诺我每日九枚铜钱,借此买我来抓桃花鱼。”
郝仁熊出身不俗,得知桃花鱼市价远非如此,猛地从绕梁手中挣脱,大声笑道,“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每日九枚铜钱,就想骗你抓一尾桃花鱼。”
“我知道桃花鱼更值钱,但是除了牧少爷,再无人和我做生意。平心而论,这笔交易是公平的。”瘦弱身影营生艰难,但他从不气馁。
甘于现状,却不自怨自艾,绕梁对他观感甚好。
反观郝仁熊眼中的他是既无朝气,也无上进心,愤愤不平,然后从怀中掏出二十枚铜钱,高高地抛过去,“你我一战为约,赢了就是你的。”
瘦弱身影眼疾手快,毫不迟疑地接过铜钱,转身递给黝黑孩子,耐心地说道,“收好铜钱,待会就走。”
面对外乡人,他并不畏惧,因为他知道外乡人不能伤害洞悉里的百姓,否则会被驱逐,甚至斩杀于此。
而且这些人是振师长的学生,他深信不疑,他们本心不坏。
这些人不知道,他曾经也在振师长的门下求学,而且是如影随形的求学。
在他心中,振师长是世间少有值得信赖的长者。
黝黑孩子可不管他怎么想,随手拿了枚铜钱,用力一咬,咯的牙齿疼,反而咧嘴笑道,“蹊儿哥,我觉得郝仁熊眉清目秀,还送钱给咱们花,待会下手轻点,千万别伤着他。”
瘦弱身影深感有理。
被人轻视,郝仁熊气呼呼地重重喘气,但他并未恼羞成怒,奋起伤人,反而高声叫道,“侠义在上,你我当互通姓名。”
“李成蹊。”瘦弱身影朗声回道。
郝仁熊念叨了一声,颇觉名字取得不错,略带好奇地问道,“是大器晚成的成器?”
李成器报出姓名后,不言不语,凝神瞧着他的气息浮动,意图揣测对手的水平。
巧合的是绕梁旁观者清,眼神细腻地捕捉他的每一次气息浮动,骇然发现李成器的气机变化非比寻常,连忙谨慎提醒,“仁熊,全力以赴,不要轻视他。”
绕梁眼中的李成蹊几乎静如画。
“绕梁放心,区区野小子还不是信手拈来?”自信满满的郝仁熊拍着胸口,极为嚣张地摊开五指,“以英侠之名,一拳定输赢。”
话音未落的这一刻,李成蹊突然一步跨出,身影矫健地越过水面,在郝仁熊目瞪口呆的眼神中一掌拍在他的额头,重重地拍入水底。
李成蹊一击得手,连大气都不带喘,左腿猛地向前一跨,一脚踩在他的胸口,再以雷霆之势一拳击穿水面,狠狠地弯腰砸在他的胸口。
短短一瞬间,李成蹊拳打脚踢,就将郝仁熊压制的毫无还手之力。
其余童生不乏眼界,却看不清他的根底,难以置信地问道,“绕梁师兄,他这股力量是递炤关的力量?”
绕梁心系郝仁熊的安危,见他毫无胜算,立即高声喊道,“以侠义之名,我替郝师弟认输。”
李成蹊并未迟疑,果断松开郝仁熊,同时快速退回原点,拉着黝黑孩子警惕十足地上岸。
得以喘息的郝仁熊一头跳起,慎重看着上岸的李成蹊,愧疚不安地走近绕梁,“对不起,绕梁,我不该不信你的话。他不仅出手快且狠,而且力量大的惊人。”
李成蹊见他无意寻衅,大胆喊道,“按照规定,是我赢了,二十文钱归我。”
郝仁熊脸色铁青,闷声哼道,“愿赌服输。”
绕梁拍了拍他的肩头,好心提醒道,“天气还算不错,去岸上烘干衣裳,小心着凉。”
郝仁熊戚戚然地点头称是。
绕梁也跟着上了岸,斗志昂扬地望向李成蹊,“我俩不妨也来较量较量?”
黝黑孩子探着黑脑壳,欢喜地问道,“你也想来送我们二十文钱?”
“我的家境不算殷实,所以我是掏不出闲钱来的。”绕梁神色尴尬,“但我可以帮他打通双穴,让他踏入武者之列。”
黝黑孩子眨了眨眼,不解其意。
李成蹊反而指着双肩,“你所说的双穴是否这两处?”
绕梁惊讶一声,难以置信,“你怎么会知道它们?”
李成蹊没回话。
绕梁神色一怔,双目微闭,吞气入腹,隐约可见清风萦绕,吹拂鬓角。
正应:列星随旋,日月递炤!
绕梁略一跺脚,尘土飞扬。
黝黑孩子拍手叫好。
“洞开双穴,使你脱离凡躯,真正做到引气入体,让你气随心动,力量越发强势。”绕梁谆谆善诱道。
“我的生活很祥和,不需要与人打架斗殴。”李成蹊扛起尖头棍,牵起黝黑孩子的手,小心翼翼地越过他们,这才笑盈盈地说道,“逢集,把钱收好咯,我们再去上游碰碰运气。”
郝仁熊目光坚决,不予阻拦。
绕梁见此,放荡如画,释然一笑。
其余童生只觉得少年有趣,并未刻意刁难。
于是,李成器安全无事地绕过他们,然后再次踏入溪水,一步步地往上游找去。
随着他的步伐迈动,时不时有鱼儿从他脚下游走,而他都能清楚感受到,心细如发,却不伤害它们。
沿途经过紫玉冠书生的时候,李成器欣喜若狂,忙整理好自己和黝黑孩子的衣襟,将尖头棍插在淤泥中,认认真真地弯腰洗了手,然后他才右手手心盖在左手手背,,向远处的男人遥遥一拜。
有黑孩子见此,有样学样,可脸上的神色毫无恭敬。
气定神闲,坐而忘忧的男人不曾睁眼。
如师端坐的易彤闻声回望,手捏拈花指,代师回礼。
别人见我以敬意,我待别人应如是。
既是规矩,也是侠义,更是礼仪。
易云见状,则漠然无视,但瞧着那颗黝黑发亮的脑壳,蓦然想起岳牧野编撰的百姓册,其上就有记载此人,于是他起身,大步朝两人走去。
黝黑孩子张口就要凶他,李成器早有所料地伸手按下,“长者当面,不可造次。”
“我叫邴易云,洞溪里的新晋童生。”
李成蹊点了点头,眼神中带着艳羡,“我听黄婆婆提过你的名字。”
邴易云指了指黝黑孩童,“他是八十私户的郑逢集?你是七小户的李成蹊,对否?”
李成蹊还是点头。
邴易云想起荒诞不经的李氏典故,再瞅瞅洞溪里的李氏,天上地下莫过于此,“桃果未熟,怎会想到来此游玩?”
“我们不是来此游玩的,是岳家牧少爷给了个活,以九文钱换一尾桃花鱼。”
“桃花鱼可不好捉呐。”邴易云由衷地提醒道,“据我所知,你家中尚有老者,若你一日没抓到桃花鱼,平白少了一日的砍柴钱,明日又有何人照顾家中的老者?”
“家中尚有盈余,值得一搏。”李成器认真回道。
邴易云怅然一叹,“他岳牧野不厚道,且不说以百金谎骗你,单说你自个这种贪图险中求的赌徒心思,可知贱户越贱,贫户越贫?”
“村中青壮尚且脚踏实地,重农事求小工,近乎谄媚谋求私活,不敢一日懈怠,凭你者微薄绵力,怎敢轻慢田业,怠慢工活,到来这偷懒耍滑???”
邴易云语气之重,俨然训斥责骂。
李成蹊低头不回。
反而是事不关己的郑逢集犟着脖颈,斜着眼睛,争锋相对,“就你小子好话说的漂亮?你也不去打听打听,七小户哪家还挂有田产?没了田地营生,哪来的农活可做?”
“瞧你这副模样,哪里像是万众瞩目的童生,我看也就是恬不知耻,混来的童生名头吧?”
郑逢集妙语连珠,不等他开口还话,接着骂道,“我看你也就是双手不沾阳春水,自以为是的窝囊废,而且还是命比纸薄,心比天高、好高骛远的那种。”
“不谈别的,我就问你,其他人卖柴,一捆两文,我蹊儿哥去卖,两捆不过一文,你知不知道?”
“行,你别说话,再说担水钱,别人是一桶一文,但管事欺我蹊儿哥年幼,竟然一文两桶,你咋不吱个声?”
郑逢集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有理有据,叫他哑口无言,但到底年岁小,几句话说的快些,就口干舌燥,上气不接下气。
邴易云得了机会,立马反驳道,“胡说八道,我洞溪里规矩森严,怎么可能如此轻贱李成蹊?”
“荒谬?”郑逢集摸了摸胸口,底气十足地反问道,“你既然觉得有理,那你敢和我打赌,若你输了,就拿出二十文钱?”
还不等邴易云回话,李成蹊揉了揉他的黑脑壳,“不得无礼。”
这时,邴易云仍犹豫不决。
巧合的是,绕梁正独自赶回,眼见李成蹊在此,立马满心欢喜地跑来,却不小心掀起师长的衣角而不知,“易云,你认识李成蹊兄弟?”
这一声兄弟,亲切且自然,让人如沐春风。
“绕梁,行无正形,目无尊长,各记一过。”中年书生的声音悄然响起。
李成蹊闻声,满怀歉意地说道,“抱歉,害你被振师长连记两过。”
“无妨,师长所言是书院小过,抄书两百遍对我不在话下。反而是易云这趟游学处处犯禁,记过不下二十,千遍抄书是在所难免了。”说罢,他还不忘幸灾乐祸地看一眼,以示同情。
然而,中年书生的声音再度响起,“轻视校规,记一大过。”
“非议他人,记一大过。”
暗自窃笑的绕梁顿时拉长了脸,一脸严肃地领命称是,然后扭头埋怨道,“李兄,我和你是八字不合,早早散会咯。”
“胡言乱语,再记一过。”中年书生扬声。
愁上心头是愁上加愁,绕梁是欲哭无泪,只好给李成蹊一个大大的眼神。
“不思己过,迁怒他人,记一大过。”
小小童生只觉心如刀绞,想要仰天长叹,我心明月几时有啊,何时不照这沟渠。
惆怅满怀,童生不曾唉声叹气,自怨自艾。
“虽心有不忿,却不失希望,其心可嘉。”不知何时,中年书生起身来到了他的身边,身后拍了拍他的肩头,颇为赞许地看着他。
绕梁受宠若惊,满心欢喜。
一旁的李成蹊忙垂首不语。
“好久不见,李成蹊。”中年书生笑如春风。
“好久不见,振师长。”他摸了摸后脑勺,喜极而泣,“我以为您再也不会回来。”
中年书生闭口不谈此事,转而夸赞道,“守规矩,知乎礼仪,有侠士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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