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扁了,就像是个上下结构的汉字被拆去了一半。侦探放慢了脚步,仰头望着那两个久违的文字。它们的背后挂满了锈迹,留出了12个空荡荡的缺口。他在心里凑了凑,填了一句宣传语,用树脂支撑框架,表面刷上鲜亮的色彩,套上螺母,拧紧螺丝
唔,还是太扁了。
“来,这边。”
巡线工站在自动门的另一边,从店里传来的声浪不禁让侦探回想起了许多个宿醉未消的上午。他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像往常一样等着自动门识别出他微弱的红外信号,向两边滑开。
他跟着巡线工穿过了几十排游戏机,就算没有人坐在机器前,它们也照旧刻意地制造出一阵又一阵虚伪的声浪。有一台机器在店堂深处喊着:
“赢啦!赢啦!”
但是从双声道喇叭里播放出来的预录制声音单调而乏味,提供这段音轨的人恐怕终其一生也没有真正赢过什么,老赌客一听就知道那里面缺了些什么。
“来啊!”巡线工又在墙角边朝他招手。侦探有些恋恋不舍地从白花花的不知名模特身上挪开视线,踢开了两只挡路的塑料筐,朝巡线工那里走去。
那家伙不会又摸了罐饮料吧。他这么想着,绕过墙角。
“唔,我还以为你会忍不住。”巡线工把空罐头随手摆在一台钓鱼机顶上,“我们继续吧。”
他们俩让开了一具堵在过道正中的擦地机,绕过柜台,又一次通过自动门,走到了商店街上。
正对着门的又是一家面包店,拉下来的卷帘门上用油彩画着一个捧着羊角包的小女孩,这应该还是那家面包店吧。卷帘门上用透明胶带贴着几张纸,其中有一张脱了一角,微微卷曲着。
巡线工向右一转,朝商店街的更深处走去。咖啡店的招牌下挂着一盏宫灯,一面绘着一匹骏马,另一面则是个提着铜锣的小丑。店门后的柜台上也同样点着一盏灯,只照亮了一个座位的范围。
他们沿着街道继续前行。
这一次,烤肉店的招牌似乎可以读作空嘎斯康烤肉,也可能是恐哥斯结烤肉。一辆没有见过的小货车停在烤肉店对门的另一家商店门口,后门敞着,里面摆着几个白色的泡沫塑料箱子,散发着浓重的臭味。
他们走向商店街的尽头。
“来。”
自动门。
小钢珠。
“这边。”
巡线工把饮料罐丢过三排机器,在店堂深处当啷一声撞到了什么。接着侦探分辨出了德彪西的月光,大约是开头部分的几个小节。
侦探试图从嘈杂的噪音中将之分辨出来,但是听起来却似是而非,不知道混进了什么动画主题曲的一部分。
这次这边的自动门卡住了,侦探在传感器探头下站了一会儿才被识别出来。门侧“叮咚”一声,紧接着又是听不懂的欢迎语:“乌里麻里略略略”
巡线工向右一转,走向了商店街的深处。黄瓜绿豆头只能跟上,在小钢珠店的对面,店铺的招牌刚刚被拆卸下来,露出了里面的钢架。
咖啡店,煤气灯。烤肉店,叉车。
“来。”
在道路的尽头,巡线工又一转扎进了小钢珠店。店里安静了不少,半边店堂笼罩在阴影中,另一半则随着日光灯在闪烁。
“唔。”巡线工吸干了饮料,把罐子随手丢在地上。他们绕过那个墙角,从一条一人多高的甲虫的尸体上跨过去,脚底粘满了绿色的虫血。
甲虫的背上有几个被熔穿了的洞洞,洞洞里的血肉都被烧结了。侦探看了眼尸体,又找到了墙上对应的烧灼痕迹。
“这是陆战队干的?”
“嗯。”巡线工手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一罐饮料。
“这些虫子到底是什么东西?”
“中间管理。”巡线工把卡住的自动门推开。
“什么?”
“设计用来管理秃头人的东西,会爬的副科,会飞的正科。”他把空罐头塞在自动门的滑轨上,用脚跺了跺,把门给卡牢了,“那种副科以前是一窝一窝的,现在不剩几只了。”
他们又回到了似是而非的那条商店街上,只有小钢珠店对面的那间商铺彻底改换了造型,变成了一座了两层高的小楼。
“这个竞赛到底是怎么回事?”在经过咖啡店的时候,黄瓜绿豆头又问道。
“怎么问我?”巡线工有些醺醺然,他在道路正中有些夸张地转了个身,“你们,你们驾驶员的学校不教历史的吗?”
“呃,我们只有驾驶员课程”侦探想蒙混过去。
“也对。”巡线工咕哝了一声,又以同样夸张的姿态转了回去。
过了半晌,他忽然重新捡起了这个话题:“这个竞赛,这个行星我们是因为输了才被发配来这里打败者组的。我们曾经有一支大舰队,吞噬万物的大舰队最后只剩下了我们自己,一艘末日孤舰。”
“那时候这里还是颗半熔融的火球,什么都没有。一开始和我们一起从星空深处落下来的,有这位陛下,仙王,信使和我们。”
“我们?”
“舰队,我们,舰队。”
侦探暗暗记了下来,舰队。
“好吧?仙王是最先被淘汰的,他谁都不信,只想依靠他自己的魔法。他是第一个被淘汰的,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大概是被陛下杀死的。”
巡线工绕过了横在道路中央的面包车:“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这颗行星上还只有些单细胞生物啥的然后是信使。”
他们又走到了商店街的尽头,巡线工熟门熟路地走进小钢珠店,店里黑洞洞的,鸦雀无声。
“信使把自己沿黄道面垂直方向发射了出去,但是他很聪明,设定了一条回归轨道,这样就不算脱离赛场不过算算时间,他也该回来了。”
侦探眼看着巡线工熟门熟路地走到柜台后,拉开冰箱门,一手捏着两三罐饮料从柜台后一跃而出。
“也就是说,现在只剩下这位陛下、我们还有信使了?”
“没错。我猜舰桥的想法大概是用这位陛下剩下的东西去解决信使,这样我们就稳赢了。”
他们又一次走出了自动门,直冲进一团灼人的热浪里。安装在天棚上的灯光大亮,就像一个连蝉都不敢高声鸣叫的午后。
两人不由屏住了呼吸,低着头走完了这一段路,侦探也没顾得上留意路边的店铺。
他们好不容易走到了商店街的尽头,巡线工一扭身,侦探也快步跟上,一头撞进了小钢珠店里。
这次店里弥漫着一股烟草的气息,勾起了黄瓜绿豆头一些来自于90年代的记忆。他关于父亲的记忆多半都和这种陈旧的烟草味有关,空调里的霉味、黄昏、烟草味、噼里啪啦的噪音混合在一起,最终融进了蛋皮上的番茄沙司味里。
巡线工终于停了下来,他双手撑着膝盖喘了喘气,最终还是没能下定决心继续前进,拖了个小圆凳过来骑在上面。黄瓜绿豆头也不敢坐下,他是怕勾起了心里的瘾头,于是只靠在一台游戏机的侧面。
“那外面那些人类呢?那些和我们不太一样,而且自称人类,也不会用魔法啥啥的那种人类。”
“他们是自己演化出来的吧?”巡线工也不太确定,“他们的电视里不是这么说的吗?”
“大概是吧。”现在侦探也没法确定了。
“那他们应该不是竞赛的一部分。”
你确定?黄瓜绿豆头忽然意识到,自己正是因为那些“不属于竞赛”的人,而被卷进这档子事情里来的。如果从他摔出浅川家的玄关开始算起,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多少个小时?他到底要怎么才能完成浅川太太的委托?
不,委托的事情先放一边好了。他到底要怎么才能从这里出去?
对了,超级秃头人在干嘛?他一想到那家伙可能还在自己家里自由行动,就不由地紧张了起来。
“话说,我们离陆战队还有多远?”
巡线工好像察觉到了他的沮丧,把手里的饮料递了过来:“他们正在往颈部去,不远了。”
黄瓜绿豆头接过饮料,也不急着打开,只是把罐子放在衣服口袋里。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自己和巡线工的区别,他还穿着衣服,而巡线工则裸露着黝黑的甲壳就像电影里的怪物。
“多远?”
巡线工只竖起了一根手指,指着天花板。
这不合逻辑,他们并没有在往上行动。侦探更愿意相信自己被困在了一片螺旋形的迷宫里:每次通过商店街,街道都有些轻微的区别,这样可以隐藏长度和曲率上的变化。商店街和小钢珠店就这么一圈一圈盘着,可能一直到他们穿过这座“大山”截面较窄的一侧,出现在“山体”的外面。
在外面等待他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这到底是他第几次穿过柏青哥店了?
“我们还要往上走。”巡线工用那根手指晃了晃。
他重新想到了一种可能的建筑结构。但是光凭想象就让黄瓜绿豆头有些目眩。他的眼柄还缩在眼窝里,实在受不了这个。
巡线工喝干了他收集到的饮料,从圆凳上起身。
“不要急,”他安慰起了黄瓜绿豆头,“再走个十几二十圈差不多就能上去了。”
十几二十圈是什么意思?
是这条商店街的地面微微倾斜,以侦探都无法察觉的程度逐渐升高的意思吗?但商店街的路面甚至有一段是浅浅的下坡。
黄瓜绿豆头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推论,陷入了更深的迷茫之中。
他们重新启程,离开了小钢珠店。外面毫无意外,又是空无一人的街道。面包店这次开着门,玻璃柜台里的藤框乱糟糟地堆在一起。继续前行,咖啡店的门也开着,店堂里黑洞洞的。
这一次的商店街有些秋日的气息。倒不是侦探留意到了枯叶,或是整条街道装饰的风格。这种气息来源于从上方钢架上投射下来的灯光,不过,仔细琢磨起来,这光倒没有什么特别的。
他们又一次经过了一辆货车,这次驾驶席一侧的车窗被砸了个粉碎,座椅上铺了一层细碎的玻璃渣。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经过烤肉店的时候现在它的名字是一排四个相互之间略有不同的星号,灰底黑字,活像是机的显示屏侦探注意到烤肉店的卷帘门虽然拉到了底,但他能听到排风扇转动的声音。
再仔细一听,油脂在金属上嘶嘶作响,汇聚成了具有足够份量的一滴,砸进了炭火里。他还听到了筷子碰到碟子的一声轻响,有那么一丝不耐烦的意味。
浅咖哩色的肉味从排风管道涌了出来,他不记得哪种肉会产生这样的颜色,脂肪偏少,可能有些柴,不过这要看料理的手法。
巡线工见他停下脚步,从前头折返了回来。
“怎么了?”
店里下筷子的声音好像微微一滞。被听见了?
“331先生,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好吗?”
黄瓜绿豆头转身朝卷帘门冲去。椅子被拖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颇为明显的摩擦声。与此同时,更多的油脂正滴溅到炭火上。他能想象到卷帘门里面那条突然窜起的火蛇,也能猜想到正累积起来的混乱。
他躬身拉起卷帘门,合身往里一钻,用背脊顶开了内门。
砰。椅子倒了。接着啪的一声,门帘开始晃动。
侦探尚未来得及看清店堂里的场面,本能地冲向了最明亮的地方。搁在金属上的一小片肉正在飞快地碳化,而橙黄的火苗正围绕着它旋动。光线、气味、热量正纠缠在一起,在侦探的视线里形成了一股微型火龙卷,直冲排气扇而去。
在这团乱麻的背后,有一个黯淡的影子正飞快地往店堂更深处逃去。那个影子刚刚带倒了椅子,打翻了一叠尚有余温的物体。
侦探关掉了一些碍事的视觉,在他的红外视野里,白热的亮点满满地溅出了一片,其中还留着半边正慢慢冷却下去的脚印。
“等一下!”
侦探也顾不得迈过这一片狼藉,朝那个影子消失的方向径直一跃,在空中穿过了一道晃动着的门帘,倒挂在一条走廊的天花板上。
看布局,这里应该是洗手间没错。这段短短的走廊装饰了过多的花草,而洗手台两侧也正好有两扇门。
是哪一间呢?
还是凭直觉来决定吧。相信直觉的心就是侦探的魔法。
他从天花板上慢慢靠近左边最靠里的木门,轻轻把门挑开,像一条水蛇一样在木门自动合拢直接滑了进去。
洗手间里有两排一共八间隔间,充斥着一股刺激性的气味,就像是他之前发现的那种饮料一样。这些气味从隔间门后升起,淤积在天花板上,形成了一片浓淡不均的雾霾。
侦探决定不落到地面上,他想尽可能给自己保留一丝突然性,也免得被人打个措手不及。
他轻手轻脚地在天花板上游走,先扫过了靠里的一排隔间。
隔间里空无一人,马鞍形的坐便器里似乎盛满了那种汽油味的饮料。看来这就是气味的来源了,这应该是个为了躲避嗅觉灵敏的敌人而临时准备的藏身处。
他又望向另一排隔间。这一次,他准备发出些声音。
侦探从口袋里掏出那罐饮料,朝第二排最靠里的隔间一掷。罐头砸在墙壁上,又顺墙落在地上,骨碌骨碌地滚动起来。他预想中的惊叫声并没有响起,反倒听见了极为细微的半声吸气声。自那以后,这间厕所里又寂静了下来,再也听不到任何呼吸声了。
就好像有个粗心大意的鬼魂,有那么一秒钟忘记了自己已死的事实一样。
不过那一声已经足够了。
侦探顺着天花板摸了过去,紧接着就是一跃。他整个人顺着隔间里的墙壁倒挂下来,出现在了目标的背后。这是提心吊胆的逃亡者很难想象到的角度,百试百灵,从来没人能反应过来给他一拳。
而这一次的目标看上去瘦瘦弱弱的,正抱着脑袋蹲在马鞍形坐便器雕着马头的木制盖子上。
这家伙也不像能反应过来的样子就算反应得过来,大概也不会太疼吧。
侦探伸出手,用指尖点了点他的肩头:“抱歉我没有恶”
那人哇啊尖叫了一声,接着好像按动了什么东西。
啊,原来是个女孩子。侦探这么想到。这么一来,气氛就有点尴尬了呢。
在侦探想到借口之前,白光一闪,来自外界的光照一下子涌进了这个隔间。怒风随后而来,在墙壁的边缘刮出了尖利的鸣啸,把悬浮在空中的细微粉尘通通都卷走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黄瓜绿豆头想要进行一些适当的身体接触,好让这防空警报一般的尖叫声停下来。在这种时候,他友善的面孔往往是起不到作用的,为了避免事态进一步恶化,可能还得尽力避免她转过身来。
侦探抬起头,想要抓住那姑娘的上臂。
就在这个时候,越过她的头顶,黄瓜绿豆头望见了这条商店街的尽头。
然后是另一条,又一条,直至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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