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陈亚伯的提议,陆小离的读书室兼带兴趣班功能,村里有几个能吹善拉的老人由陈亚伯去逐一邀请来读书室担任兴趣班老师。老人们的手艺几乎失传,自家的孩子对二胡、笛子一概不感兴趣,这回却要在读书室被发扬光大,他们都乐得合不拢嘴。读书室在二楼,房间不算大。一周一次兴趣班。有几个孩子踊跃报了名。兴趣班在一楼授课,有时候也在哈老太太家。看起来是蛮热闹的。一开始读书室和兴趣班都是免费的,陆小离知道一旦收费,孩子们肯定被家长揪着耳朵拎回家去。陈亚伯也欣然同意她的做法。“这不是策略。收费不合适。再说收一点点,还不如不收。这些孩子没几年就去镇上上学了。”
陆小离和陈亚伯挨家挨户送去传单,自然有“不占便宜白不占”的家长欣然把孩子送来的,也有不愿“上当”的家长,也有“放养”管理的将决定权交给了孩子自己。总之,暑假过后,免费的“陆小离读书室”就正式使用了。
现在陈亚伯每周三次往陆小离家二楼的读书室跑,周末几个固定的孩子基本上都在这里。陈亚伯将咖啡换成橙汁端上来,孩子们都笑他。
“陈叔叔,你是不是喜欢陆阿姨?”
“别说!”陈亚伯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孩子们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转过头笑着继续看书。
村里的闲谈当然也随之而来。整个村里还没结婚的年轻人基本上就只有这两位了。其他年轻人年头就出门了,年尾的时候回来的时候身边也会带来一个外地人来认亲。中年人留在村里的已经不多了,大多是女人。剩下的就是老人和小孩。像陆小离和陈亚伯这样的单身大龄青年这样明目张胆地往一块凑,女人们隔山观火,倒是乐于有了新的谈资。陈亚伯在众人面前倒是从不推诿自己的感情,只是当着陆小离的面,他就怂了,什么也不敢说。
敏感的被爱者当然知道事态的发展全凭她一念之间,但她已经下定决定,此生不再为另一个灵魂死去活来,也不再经营什么婚姻、恋爱之类折磨人消耗人的东西。陆小离并不把话挑明,她只是每天把自己的头发梳成六十岁女人的样式,她也不怎么展露笑容。但在陈亚伯眼里,那正是成熟女人的标记。
陆小离有过爱情。那也许称不上是什么刻骨铭心的经历,但却让她明白了男欢女爱以及世事无常。男人们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爱一个女人,至少他在另一个女人身边也照样生活、吃饭、睡觉、欢笑……所谓一往情深大抵只是文人自恋自怜的把戏。生活现实得可怕,足以让人不寒而栗。那样的经历有过几次之后,陆小离默然不语,接受了命运加给她的功课。
陈亚伯也并不是一张白纸。早早出来做营生的他,风随雨转,也曾受过爱情的伤。女人们总是喜欢既成熟又有钱的男人,陈亚伯除了年纪以外,身无长物。接近他的女人大多带着浅显的目的而来,陈亚伯闭上眼睛不去看那些。可就算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女人们寻到更好的栖息地,很快也就自己走开了。他潇洒地甩甩头,一笑置之。
让陈亚伯暗自惊奇的是自从与陆小离接触以来,以前与他有过关系的女人,他一概记不起来了,连带着她们的名姓和容貌,全部成为一片远而又远的云雾。
至于陆小离这方面,她心门紧闭,就像她那古旧的发型一样,丝毫没有被震动。村里人发现陆小离的行为作风跟一个寡居的妇女差不多,衣服的款式也毫无可圈可点、可借鉴之处,她倒是更像本村上世纪的一个普通农妇。村里的妇人衣服总是随着网络和在大城市见过世面的潮流而改变,陆小离却一如既往,穿着黑色、深褐色、藏蓝色的衣服,从头到脚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纵使是夏季,陆小离也总是穿着过肘上衣以及长裤或及踝长裙。秋天一到她就换上了高领的打底衫,一年到头全身上下几乎只露出一张表情不多的脸庞。陆琴的穿戴反倒比女儿明亮些。她怕热,夏天的时候脖子、手臂都得露出来。
10
陈亚伯小时候跟着爷爷学了几年笛子,正好在兴趣班派上了用场。村里吹笛子的老人只有一个,快80了,家里总担心他,不让他出来。老人却坚持着没缺过课。孩子们回家吵着嚷着让家长给买跟竹笛的时候,曾经是村里对陆小离母女意见最大的时候。他们一度在田头口诛她,扬言要将她们母女赶出村子。直到老人拿出家里的三根笛子的时候,女人们的怒气才止住。逢着下雨,或者老人身体不太舒服,没法来授课的时候,陈亚伯理所当然就成了“代课老师”。他年轻,脑子又活,只是缺乏勤勉,现在却每天开始在家练起笛子来。
二胡班情况要稍好一些,因为有两个老师,想学二胡的孩子基本上自家都有一把老人用过的古董,擦拭一番,新手用着倒也合宜。
兴趣班和读书室一直都是免费的,直到第二年秋天。秋收的时候,陆小离那几亩地也有了收成,陈亚伯一个人要管自己家、侯文家地里的所有庄稼,已经没有机会喘气了。暑假的时候孩子们几乎每天都在陆小离家读书、写作业,兴趣班也照常。每天还要提供果汁、西瓜和风扇。水仓玉村里的人也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以往,留守在老家的男劳力就会在村里找一些出门在外的人家,帮着收田地里的庄稼,挣上几百块钱的。这年,陆小离也打算请村东头的老李家男人来帮自家收割庄稼。老李的第三个女儿每天在她家写作业。
那天下午,陆小离一手牵着老李的小女儿,一手挽着陆琴,把小姑娘亲自送到她父母手中后,开门见山地开了个价,老李女人动心了。老李闷着头抽完了一袋烟,答应第三天去帮她收庄稼。陆小离道过谢,挽着陆琴回去了。在水仓玉村,她总是跟陆琴一块出门。
第三天一大早,老李就在陆小离家的田里忙开了。收割的农活至少需要三天时间。老李每天从清晨干到傍晚。快要完工的时候,陆小离和陆琴又来了老李家,她掏出一个信封,里面是老李的工价。老李女人接过去,打开来数了一遍,似乎觉得太多了。她看了看自己男人,从那沓工钱中抽出了一半。“我们花妞在你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给的工钱太多了,超过了我们这的市价。我们只能收一半。”
那天是陆小离来到水仓玉村整整18个月。也是她第一次在村里人面前露出笑容。陆琴婉拒了几次,老李女人坚持着只收一半工钱,陆小离最后离开的时候,花妞看见她的眼角有亮晶晶的泪花。
陈亚伯来帮着做了些零碎活。这一年的收成挺可观的,陆小离开始像一个村妇一样,把粮食收进仓里,又晾晒了剩余的,准备拉到集市上去售卖。粮食售价极其便宜,农人辛苦一年其实挣不了几个钱,所以大家才扔下田地纷纷出门打工去了。去集市那天,陈亚伯一路跟不太了解行情的陆小离介绍着这些在他无比熟悉的信息。
“你喜欢看谁的书啊?”交谈间隙,陈亚伯冷不丁地问。
“哈代。”
“为啥?”
“他跟我一样,还乡了。也跟我一样,写了诗歌和小说。哦,不,我没法跟他比,他是大师,我只是个无名小卒。我连给他提鞋都不配。”好像这是陆小离离开北京后,第一次谈起她以前所从事、所熟悉的那个行当。
“你是一名作家?”
“算不上。”
“你刚说自己写诗歌和小说。有否出版?我在哪里可以买到或者读到?”
“有一本小诗集,小说嘛,发表在几家杂志上,恐怕看不到了。”
那天集市上,陈亚伯心里默念着陆小离那本诗集的名字,唯恐忘记了。回家后他立即去网上订购了一本,同时还购买了哈代的所有能买到的小说和诗集。
“你写的太棒了!”陈亚伯如饥似渴地读完她的诗集后跑来跟陆小离宣布。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读过旁人的诗集,才会这么说。”陆小离冷淡地回应道。
“谁?还有谁写的比你的好?”说话方受到了打击,情绪明显不如刚才激昂。
“莎士比亚、博尔赫斯、奥登、RS托马斯、斯蒂文斯、洛尔迦、叶芝、弗罗斯特……还有一大串,你还要听吗?”
“你等会,我拿一支笔,记下来。”
“你研究这个干什么?”
陈亚伯真的拿来了纸笔,陆小离只好逐个给他再念一遍。陈亚伯回家后果然照单全买了回来。现在他隔三差五除了往状元坡跑,剩下的时间就是躲在家里读这些陆小离所看中的诗集。
图书室的藏书,其实陈亚伯并没有想过自己也去读一遍。等他读完那些诗集,重新踏上二楼图书室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珍珠一直在自己眼前,而他却被无知蒙上了双眼。陆小离家的书不外借,农忙开始前他每天都会来。
“以前没有发现读书的乐趣,只知道玩乐。这些年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寻找生命的意义和真谛。没想到……”哈老太太这几天不太舒服,一直卧床,陆小离端了一份饭菜送去,陈亚伯跟在她身后做着这番表白。
“生命的意义啊……”陆小离扶起哈老太太,把饭和水端到她面前。“我叫医生来看看吧,哈奶?”
“不了,不了,老毛病了。每年都得躺几天。不要紧。”哈老太太气息微弱的声音,只有贴近她耳边的人才能听得见。艰难地喂了疾病缠身的哈老太太吃下几口饭之后,陆小离又带上了她家的门。
“哈奶说啥?”陈亚伯问。
“她说没事。不过我还是打算去村西她儿子家一趟。看这样子,恐怕……”
“我陪你去!”
“我叫上我妈。”
“你刚才说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刚才说到那里了?”
“生命的意义。”
陆小离笑了一声。“活下去总会见识到你意想不到的风景。比如你,跌跌撞撞,活到今天,偶然发现读书的乐趣。比如哈奶,活了一辈子,也不愿麻烦儿女一丁点,老了病了,还在自己撑着。比如我,莫名其妙没有预料到会来到水仓玉并且成为村妇。比如侯文,他昨天跟我说他想要考清华大学,还有叶川,他说他将来要成为医生。”
“叶川明年就上初中了。”
“是啊!他二胡拉得不错。”
“你今天说的话好像是最多的……”
被陈亚伯这么一说,陆小离不作声了。刚刚回屋请陆琴一起去村西头哈老太二儿子家时,陆琴腿疼犯了,起不了身。陆小离服侍她上床之后,本来打算第二天一大早再去的,但刚刚看到哈老太的情况,陆小离觉得事不宜迟。“有亚伯陪你,我放心。”陆小离关门前陆琴喊了一句。
此刻,二人第一次单独同行走在状元坡那条大路上。天色已晚,月亮从天上洒下清辉,照在说话的二人身上。乡间的夜晚,安静得能听见二人走路时的脚步声和衣服上轻微的摩擦声。陈亚伯听出同伴呼了一口缓慢而悠长的气。
“其实,我顶佩服你的。一个女孩子,带着母亲,独自生活……没有任何依靠……我也算走南闯北,从没见过这样的……”
“我早已不是什么女孩子,我在我家的定位就是顶梁柱。”陆小离从那句话里听出那个刺耳的单词“女孩子”,因此想要竭力反驳他。
“你就是一个女孩子,可能因为你太……”他本想说“要强”,但停顿了一下选择了另一个词汇,“因为你太不想麻烦任何人了,所以你才把自己当成家里的男人。”
“家里的确需要一个男人。不过我就是了,所以挺好的……”陆小离故意提高了声调,其实倒恰恰显示出了她的没底气。
11
哈老太太走得很安详。
那天晚上,她的二儿子载着陆小离和陈亚伯就来看她来了。那时候她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二儿子说要送她上医院,她贴在儿子耳边说了些话,儿子就逐个给兄弟姐妹们打了电话。等到那家的5个子女都带着配偶和孙辈回来后,哈老太太才咽气。
“她说她不是得病走的,她是寿数尽了,也活足了,走的。”哈老太太的儿子对陆琴母女说。“我妈这两年,多亏了你们,她说她最后的日子过得很开心,每天有你们照料着,还有一大群孩子围着,她……”那姊妹5人泣不成声。
水仓玉村送走了哈老太太,村里好像一下子安静了好多。有那么一段时间,从田野上经过的孩子们也不来回追逐打闹了,干活的男女也没了笑声。哈老太太的离世代表着水仓玉村一个时代终结了。村人们以这种方式表达着自己的哀思。
哈老太太活着的时候,孩子们很少来状元坡这里。等他们送走老人,回到房子里的时候,才发现屋子已经漏得不成样子,厨房的灶台积满了陈年的灰尘,蜘蛛网也结了好几个。但是她的衣服还是整整齐齐地叠放在衣柜里的,这些都是陆小离母女帮着做的。
女人们以来“陆小离读书室”接孩子为由,开始走进了这栋房子,并慢慢了解和喜欢上了房子的女主人。哈老太家二儿子找人来把母亲生前一直住的那栋破房子拆了,重新盖了一座二层小楼,在大门口挂上了“陆小离读书室”的牌子。钱自然是陆小离、陈亚伯和他三家合出的。
陈亚伯买进一些儿童读物和文具纸笔一类的小玩意儿,在一层开起了他的文具店。二层仍然是原先的读书室,不过规模比陆小离那一间大了三倍。还辟出了专门的笛子和二胡教室。现在水仓玉村的女人们要是在天黑前找自家孩子回来吃晚饭,一定是结伴往状元坡那边去的。上小学的孩子如果调皮捣蛋就会被送来状元坡,让“陈叔叔”用二胡收拾他。几乎没有人还记得有人曾经用“黑婆娘”私下里称呼过如今他们嘴里尊称的“陆老师”了,除了离开村子在外求学的侯文和叶川。他们俩每年回水仓玉,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往状元坡跑,跑到坡顶,望一望远处掩映在水草丛中的水塘,他们当年为了躲避大人的目光,曾从水塘那边的水土丘绕道来到陆小离家门口。陆小离第一次从水土丘疯跑过去的时候,只有大胆的侯文和叶川跟上去。他们一直跑到水塘边,陆小离躺倒在草地上,对着蓝天发笑。侯文试着躺下,也跟着笑。那一天,叶川第一次知道原来天空应该是躺着看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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