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这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九了。孩子们因为白天喝了咖啡,兴奋地睡不着觉,可是白天的奇妙历程又没有办法跟父母家人分享一字一句,实在觉得憋得慌。大人们在厨房和客厅准备着第二天年夜饭的食材和物品,孩子们在床上翻来覆去,只好重新穿好衣服,下床去跟大人们待在一起,帮不上忙,至少也比自己在床上干瞪眼强。
大人们这一天却出乎意料地没有提到“黑婆娘”,孩子们失望地离开,悻悻地回到床上,不一会也睡着了。
哈老太的二儿子是大年三十这天中午时分来的。这一年她应该在二儿子家过年。哈老太太高高兴兴地坐上儿子的车,冲着陆小离母女挥着手,去了西村。可是大年初二一早,哈老太太就被二儿子的小轿车送了回来。“他太忙。刚离了婚,新娶了媳妇,又生了个小娃娃。”哈老太太坐在陆小离家的沙发上感叹道。那个沙发好像生来就是为哈老太太准备的一样,她第一次进陆小离家,第一眼就发现了那个位置,好像失联多年的故人,一见就能认出彼此。陆小离没引导她坐在哪,她自己就走过去,往那个背窗的沙发上一坐,就好像物归原地了一样,再合适没有了。
“那就在我们家吃饭吧。反正添一双碗筷的事。”陆小离在厨房喊着。陆琴与哈老太太坐在客厅喝着茶。
“今年的天气真好!往年啊,都得下雨下雪,可冷了!”哈老太从感叹自己转移到感叹自然上。她已经活得忘记了年头,到如今只剩下对每一天的具体感知了。
陆小离白天在家似乎总是穿着围裙,乡间的时日比较久,一天中她做两顿饭,早餐是用点心和茶代替的,母女俩的午饭和晚饭也很简单。两顿饭的间隙,她就在二楼的书房里,晒太阳,看书。到水仓玉村这几天里,她还没有打开过自己的电脑。以前在北京,她一天不打开电脑写上几句,心里就会发慌。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一个靠写字为生的人,每天码字是使手艺不至生疏的必要条件。虽然她知道自己码的那些断章残句根本就无人问津。
在城市生活,也是有一些显而易见的好处的。陆小离双脚搭在另一张凳子上,坐在二楼的窗玻璃前思忖着。每天在地铁的两个小时,是她的读书时间。现在在她身后房间内摆放的那些书籍,当年就是在北京的地铁里一页页被她亲手翻过的。她想过,如果她住在单位附近(姑且不说昂贵租金的问题),她很可能没有机会读完那些书了。其次,她每天会抽时间(有时候是午休时间)码上几百上千的字。她没有文体概念,杂文、散文、小说,她是糅杂着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的。她只是个思想的忠实记录员。至于如何处理这些文字,那是以后的事。她总是到处写,有时候写在办公室的台式电脑里,攒到一起拷贝到优盘带回家,再转到自己那台老旧的笔记本内,她也懒得再去看,去遴选,去分类,那些文件便散乱在各个文件夹内。有时候由于急切,她随手写在手机备忘录里,其中一些转到了笔记本文件夹内,有一些则被忘诸脑后了。
而现在,她并没有一丁点的码字的愿望。她也不免有些担心是否自己江郎才尽。没有倾诉的愿望对于一个靠写作为生的人是多么残酷她不是不清楚。不过,现在,她并不是一个以写作为生的人。她舒了一口气。
那么我们不禁要问,一个年近而立的女人,又要养活母亲,她靠什么维持生计呢?陆小离还没想好答案。也许最后还是避免不了靠写字卫生吧,但至少目前,她只想安安静静待上一阵子,过一过如愿以偿的逃避的生活。
陆琴出生农家,父母是下放知青。她对农村生活和农作规律一清二楚。开春过后,她就计划着去集市上买些菜种子。哈老太和自家中间那块荒地,她早就看中了,开垦出来,足有四块菜地,家里一年到头的蔬菜不成问题。只是,她的腿脚不太灵便,早年跟丈夫在外打工时,摔断过一次,一直没好利索。走路倒是没有问题,也不太碍眼,只是逢到刮风下雨的天气,就会准时犯疼,比天气预报还要准。
油菜、辣椒、萝卜、包菜、莴苣等种子已经买回来了,只是翻地的活还没有落实。陆小离从小在县城里长大,没有干过任何农活,只是见过田野。但家里没有男人,她主动请缨,让母亲在一旁指挥。
翻地的那天,村里的孩子们走家串户的拜年程序基本走完,又跑到状元坡来了。哈老太太和陆琴坐在门前空地的椅子上,陆小离穿着一双夸张的黑色雨靴,系着她那条红色的围裙。陆琴看着她连铁锹都不会使,差点跟她吵起来。她亲自做了示范,一铁锹下去,黑色的土块就被掀翻在地。陆小离尝试几次,终于能翻动土块了,但她也差不多筋疲力尽了。她丢下铁锹,回屋狂灌了一杯水,再出来的时候,发现侯文正拿着她的铁锹哼哧哼哧地在干活呢。
“陆阿姨好!我帮你翻吧。”侯文干起活来有模有样,其他的小孩子在一旁看着发笑。“我干一会,叶川接着翻。”
“快别!你们的爸妈知道了,要心疼了!还是我来吧!”陆小离跟他争抢着铁锹。侯文虽说年纪小,力气却比陆小离大。陆小离抢不过,只好作罢。几个小女孩跟着她回到屋里。陆小离看着她们蠕动的小嘴,就知道肯定是上次在这尝到甜头了,又想来讨点心吃的。于是蹲下来,一个个问了一遍姓名,再端出点心来了。
一上午的时间里,侯文和叶川差不多翻了三分之二的地,剩下的三分之一侯文说他下午再来翻,恐怕家长要到处寻他们回去吃午饭了。陆小离让他们下午别再来了。
孩子们一窝蜂离去,陆小离搬回两位女士坐的椅子,回屋做中饭去了。
三个女人正在客厅喝咖啡聊天的时候,侯文带着一个中年男人从大路朝陆小离家走来了。“这是我表哥,昨天刚回家。”“你好!过来坐,喝点水。”陆小离招呼道。
“不了,是侯文拉着我来,说你们需要帮助。”男人说完,跟哈老太太打了个招呼,一扭头就出门去了。陆小离跟出来,他已经拿起铁锹干起活来了。陆小离没好说什么,转身回屋,想跟侯文问个明白。
“怎么回事啊,侯文?”
“我表哥,叫陈亚伯。昨天从深圳回来的。他也不想在大城市干了,回乡准备创业来着。昨晚我跟他睡的,才听他说的。”
“那你也不能让你表哥来帮我翻地呀!”陆小离从来就觉得受人恩惠是最麻烦的事情,她和陆琴一向是自己能够解决的事绝不去麻烦别人,自己不能解决的事也要尽力想办法自己解决掉。
“没事。陆阿姨。我表哥人很好。前两年去深圳打工,每年回家都要帮村里的五保户干点啥的。”陆小离给侯文倒了一杯牛奶。
“我也想喝一点纯咖啡,好吗?”
“你先把杯子里的牛奶喝掉。”陆小离琢磨着该如何向这对表兄弟表示感谢。晚上她和陆琴商量,不然趁着还是春节,买点什么礼品去侯文家拜访一下吧。陆小离不是很情愿地答应了。
8
当一个人毅然决然地逃离一个熟悉的环境,来到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的时候,她的内心早就对千万种人际关系做过一番衡量,她的待人接物与处事方式也早就在你来我往中形成了一层保护层。她也许不再对“友好”“亲密”等词汇抱过多幻想,对人的看法也像落雪的地面,看不到白雪覆盖下的真实面目。唯有雪后初霁,阳光重新洒满人间,万物才会恢复自己本来的面貌。
陆小离在北京寄居的几年内,也交过两个朋友。她知道自己一生至交不会超过3人。弥足珍贵的人总是越少越好的。她对珍惜的人无一例外都有一种盲目的信任,然而这种信任无法维持一生之久。
刚到北京的时候,陆小离就遇见了第一个女友。她们曾经一起去簋街游荡,互诉失恋之苦。后来在她的鼓励下,女友成功追到了自己心仪之人,再后来人家顺利结婚,买了房子车子,过起了自己的小日,也就与陆小离渐渐疏远了。
第二个女友是单位里新来的同事。与陆小离没由来地臭味相投。两个人一起吃饭,一起去洗手间,一起去逛优衣库,一起笑,一起为一些无关痛痒的事物感伤。可是好景不长,没多久她就因为得罪了上司而离开公司。陆小离曾为此一蹶不振了半年之久。她们一直保持着联系,陆小离也曾翘班溜去她家,两个人天南海北忧国忧民地聊,边聊边往嘴里塞满了零食。这是她们的休闲时光。也是陆小离在北京最美好的记忆。
如果不是她离开公司,陆小离抑郁半年,也许她就不会选择离开北京。自从陆小离感受到形影相吊形单影只的悲戚滋味,陆小离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在拥挤如流的城市中无限渺小的自我中被无限放大的孤独。她跟女友约定如果彼此都能活到80岁,到时候她会重返北京,来跟她度过晚年。两个人喝着红酒,把这约定半当玩笑半当真的吞进心里。
年数虽久,阅人虽多,却没有更多值得记住的人。陆小离看过了云淡风轻,就不再计较旁人对自己的看法了。所有人对于其他的人来说,可能都只是云烟过客。陆小离选择水仓玉村也就是看中了这里“与世无争”的性质。如果她真的能掌握农作的技巧,这辈子剩下的时间就这样无欲无求地安静度过,也未尝不可。
村里的人并不这样看。所有的人都是往外走,而回村的人一定是有无法理喻的原因的。城市生活的那种关门闭户互不相识的遗风在水仓玉村蔓延开来,村里拔地盖了几栋高楼。搬进去的人就染上了这种风气。除了还住在以前老式房子中的人互相之间还保留了一些祖上留下的优良风气,水仓玉这个地方在本村人看来其实是一无所是的。
紧随着陆小离母女回村的陈亚伯自然也就成了村里人目前闲谈的主要对象。过完春节大伙都是急着赶回城里开工,只有陈亚伯逆流而行,反倒在家里越待越久,迟迟不见回深圳的打算。
开春以来,田地都要翻一遍,该下的种子要下了。对于农村人来说,春天就意味着一年的劳碌开始了。侯文的父母是年前离家的,陈亚伯这阵子一直在他家帮忙,里里外外的活他都包了,的确是一把好手。
陆小离母女拎着一大袋礼品沿着大道走出状元坡的场景在水仓玉村人口中传讲了好多天。她们来到侯文家的时候,身后远远地已经跟来了一大帮看热闹的人。
陈亚伯正在厨房洗碗。陆小离母女不安地站在客厅中央。侯文的爷爷掐灭烟筒,去厨房打了一瓶开水,上茶的却是陈亚伯。
“你怎么在这?”陆小离惊讶地问。
“我哥一直在我家帮忙呢!翻地、做饭……”侯文骄傲地说道。
陆小离接过他递来的茶杯。“茶叶放太多了。浓茶喝了睡不着。”陆小离小声说。陈亚伯立马接过那杯浓茶,换了一杯清茶再递上来。“这样可以吧?”他憨憨地笑了。
陆琴道明来意,放下礼品,茶才喝了几口,就准备走。侯文爷爷挽留,想让她们二位女士留下来吃午饭。陆琴说离得这么近,就算是邻居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大家客客气气寒暄完毕,陆小离挽着陆琴的手,在众人的注目下离开了侯文家,又走大道回了状元坡。
春天一天天唤醒了绿色,状元坡一天比一天显眼起来。孩子们也快要开学了。奇怪的是,从那天后,水仓玉村的孩子们再也没有从女人们嘴里听到过“不准去状元坡瞎跑”一类的训诫了。孩子们上学去后,陈亚伯还在侯文和自家地里忙活。
陆小离家的菜地眼见着冒出了嫩芽,天气也一天天暖起来。水塘周围枯黄的水草也一夜之间恢复了生机,在微微的春风中挺直了腰杆。
如今的陆小离已然成为了一位村姑。她把头发全部扎在脑后,看起来就跟她的内心一样清心寡欲。女人们在远处的田里干活的时候,有时候可以望见陆小离系着那条红色的围裙在家门口的菜地里浇水。叶川和侯文还是隔三差五领着其他小喽啰往状元坡跑。男人们有时下了工,也会扛着锄头、绳子抄近道从状元坡走回家,遇到哈老太和陆琴的时候,也会点点头,权当打过招呼了。
农人在田间埋头,夏天很快就来了。村里人见陈亚伯除了在田间辛勤以外,也常看见侯文跟着他往状元坡跑。陆小离来水仓玉没有买下田地,原来房主家的田一直空置着,本来是给他们留在本村的远房亲戚的,但他们也无暇顾及了,几亩地就那样空着,没人管没人问的。陆小离问过房主,房主答应地可以给陆小离使用,但是所有权扔归他本人。陆小离千恩万谢之后却犯了愁。先前翻地的尴尬场面又浮现在眼前。陈亚伯来她们家主动提出帮忙,陆小离坚持付给他一定的工钱,这场买卖才算成交。
“你为什么不回深圳了?”在田埂帮忙兼学习的陆小离戴着太阳帽,两个人聊起天来。
“就是突然不想回去了。城市生活太虚幻了,我每天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一天一眨眼就过去了。我想了想,觉得自己这两年就好像是两天,嗖地一下就过去的。”
“时间过快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好的。”陆小离倒了杯茶递给对方。
“不好!太不好了!我可没法接受我的生命就是这样被浓缩着过完的。上天明明给了我几十年的寿数,我却过成了几十天,太不划算了!”
“那你回乡想好做什么了吗?”
“还没有。急什么!回来之前,我想在村里开个小书店,帮孩子们办个兴趣班什么的,在大城市里,不是都有这样那样的兴趣班吗?小孩子一放学都去了那里。”
“水仓玉市场太小了吧?”
“嗯。确实。指定赔本生意。我家里还是希望我回深圳,毕竟在外面才有活干。农村现在除了田地,没别的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些什么。”陆小离站起来看着远方,“一定要做些什么吧?我们是现代人。如果只是单纯种地,有吃有喝,是不是脱节了?”
“脱节了也挺好啊!你看我现在每天吃得香睡得香,每天都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活着。时间好像回到小时候了,慢慢地、慢慢地一分一秒地过……”
9
那天谈天之后,陆小离就一直琢磨着怎么利用自己的书房。侯文和叶川每次来的时候,都不再满足与待在一楼喝咖啡吃点心了,他们更愿意待在二楼这间书房。大部分的书他们俩是看不懂的,但是他们在书房里却展现出了难得的安静。后来小一点的孩子们也爬上了楼梯,学着大哥哥们的样子,拿着书。
虽然陆小离没有什么市场和营销概念,但她对在水仓玉开书店这件事的基本判断却还是正确的。水仓玉村就一所小学,中学在镇上。全校的小学生加起来恐怕也超不过200人。水仓玉村人对小学的概念相当于升级版幼儿园。孩子太淘,有个地方管教管教也好。至于学到什么文化知识,水仓玉村人会认为这是非分之想。文化知识是到了中学才有的事。
陈亚伯只念过初中,当年也属于孩子王,顽皮成性,念不进去书,初中毕业就跟着父母去外地打工,全国各地也算跑了几个城市,近两年才到了深圳。现在他总说起过往,语气中带着后悔和自责。当年若是坚持念完了高中和大学,现在的他回乡来一定会有更好的作为。
“念完了大学,可不一定会回乡啊。”陆小离反驳道。
“你不也回乡了吗?”陈亚伯当仁不让。
“我……追求不同吧。”
“我追求的跟你一样。”陆小离却脸红了。她转过脸,过了一会说道:“我打算把我的书房当作一个读书室,给村里的孩子们用。他们要是想看书,可以来我这里看。书一律不外借。周末他们也可以来我这里写作业,不过没有辅导。”
“你这个想法好极了!不过,为什么不辅导?你完全可以的嘛,不像我……”陈亚伯激动地跳到她面前。
“我只打算做读书室,又不是补习班。”陆小离转身下了楼。陈亚伯追上来。
“我看,我们合伙吧。我脑子里刚刚冒出了一大堆的想法,我得一个个跟你说道说道。你拿拿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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