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城门的活计看着辛苦劳累,油水却不少。南来北往车马行商,甭管有没有品级,只要看见一身官衣拦了路,没钱的挤在人堆儿里靠边儿排队,有钱的自然乐得花钱图个巧捷行个方便。
诸允爅咋舌。咂嘴的空档从野菜汤里品出一股子中药的苦味。
守城官兵到了时辰换防,甲衣磨蹭撞击的声音清脆响亮。诸允爅抬眼大略一扫——闻戡都的几位亲兵像是戳在原地的木钉,一动未动。
“这守城自有守城的官兵,怎的还得衙门另派人?”
“守城守城,管守不管抓,小偷小摸的人家根本不管……况且卫所的军老爷也不听咱的调遣。”
黄捕快这类见风使舵的小官差见着当兵的多半都绕着走。广宁离得北境只隔了三个卫所,当兵的都是军户,自恃高脾气大,他们惹不起。黄捕快斜挑起眼梢,见“宁公子”视线正在城墙顶上逡巡,顺势一瞧,转头又高看了这位公子哥一眼。
“宁公子可真是慧眼,那几位来头可不小。”
这黄捕快家长里短扯了一遭,总算有句话中了诸允爅下怀。
诸允爅垂眸,半张脸藏在灯火照不到的黑暗处,笑得似有若无。
“哦?此话怎讲?”
——
寅时四刻。
晨钟还未敲,东城门就“吱——呀——”一声开了个缝。
开门的赵捕快显然没睡醒,打了个哈欠,倚着城门沿儿,眯缝着眼睛在缓缓消散的黑天薄雾里寻人。
寻的这人广宁府衙的诸位都认识——前任杨謇杨捕头的闺女,现任宋铮宋捕头的师妹——杨家丫头杨不留。
东城门外未设官道,又挨着“鬼树林”尽头的骆驼山,一天之内来往的人还不如南北城门半个时辰过的人多,这会儿时辰尚早,开了门连个人影都没有。
一场秋雨一场寒。雨停了许久,拂面的风湿漉漉冷丝丝的,薄雾凝成烟云,缓滞地流动在半空。
赵捕快寻人寻得眼皮直发粘。正迷糊着,由远及近缓缓飘来一抹白影,脚步轻巧,身上沾着树林里涔涔的凉气,若非脸上惯常那副温和笑颜,倒还真有几分似是鬼魅一般。
赵捕快接过杨不留递来的篮子。里面装了些草药,上面压着一本登记簿,粗略翻看即知昨夜所掩埋的遗路尸身的性别、体征、大致死因。
“四男五女,没有时疫,瘦弱,肉色萎黄暗淡,僵直,眼闭口开,身上无针灸瘢痕,应该都是无钱治病饥饿而亡的灾民,查验无恶伤之后都妥当葬了。”杨不留面色平淡,垂着眼睫,纤长的手在篮子里清点了一遍,“这些草药跟之前的一样,拿去给弟兄们煮汤防疫,最近几日在城内虽未再发现因疫病遗路死的尸首,但疫情未绝,还是要谨慎些……宋师哥还在北城门?”
“宋捕头今日大概是要回来的。就抢劫杀人那案子……听早上刚从衙门来的小杨说,重伤的梁秀才夜里醒了,知府大人催得紧,他得去讯问。”赵捕快将登记簿揣到怀里,竖着耳朵等了半天也没听见晨钟敲响,便侧身先将杨不留让进城门内,“怎么,有事儿?”
杨不留指尖在随身背着的曲柳木箱盖上轻敲两下,停顿片刻,抬眸颇有些无奈:“这几日换季天凉,来音该换药了。”
“小丫头命苦,娘没得早,她身子骨又弱……”赵捕快的媳妇儿刚生育,他为人父母之后是打心底里心疼这可怜的孩子,“回去的时候我要是看得到宋捕头,就让他先去趟药铺……这哪有当爹的整日在衙门待着,把亲闺女让妹妹养着的道理。”
杨不留独自在空荡窄小的青石路上疾步前行。昨夜的雨下到子时就停了,青石板的路面却还沾着水汽,滑的很。
杨不留走得急,一不留神给自己绊了个趔趄,没人看见,她就低着头继续走。
肩上的木箱比出城时沉了不少,走几步就得扯着布带向上提一提。
杨不留走到东街才见着人。东街有晓市,卖菜的货摊刚拾掇干净,早点摊子的长椅已经蒙了一层薄薄的露汽。
白面馒头肉馅包子上了屉,老汤面的汤底滚了一番,烙饼的铁锅已经起了几张鲜香的肉饼。
早点摊子的李婶儿叫住脚步匆忙的杨家丫头,把三张烙破了皮儿的馅饼包好塞到她手里,见丫头要拿钱,又佯装见外生气的在她腰上推一把出去:“嘿你这丫头,又出去城外给官差干活了吧?累了一宿,抓紧回家吃饭去!”
杨不留也不推脱,笑眯眯地许诺说赶明儿送些润燥的药糖来,转身急切切地又迈开步子,奔着街市尽头走去。
东街尽头是家药铺,门板开得老早。
药铺没名字,只挂了一面写着“药”字的帆旗。门口板凳上的男人坐得没个正形,嘴里还嚼着根中药的草杆儿。他眯着眼看见杨不留回来,也没上前去迎,掀开门帘儿到后院鼓捣半晌,回来端了两碗药汤摆到桌上。
“一碗老姜茶,一碗辟秽汤,喝了去换身衣裳。”
说话这人叫言归宁,药铺老板,不惑年纪,没续须,一张面皮周正干净。年轻的时候好像是个江湖野郎中,搜刮来的各路野方子土办法治好不少病,闲极无聊偶尔会教那些穷人家的孩子识几个字,旁人都尊称他一声“言先生”。但他没成家,就杨不留一个徒弟,当闺女养。当初还跟杨捕头打过商量,说是除了他那个爹以外,这丫头还得给他这个师父养老送终。
杨不留将曲柳木箱摆在台面,俯身低头在两只碗上方嗅了一下,闻见苦兮兮的药味撇撇嘴,指尖搭着碗沿儿,觉得温度能入口,便毫不费力地仰头灌了进去。
然后皱巴着脸儿跑去后院洗漱换衣裳。
等到杨不留踱回前堂,言归宁正拎着她木箱子里那个裹了一层泥的包袱细细考量。
“你不是去乱葬岗帮着官差埋无名尸?”
杨不留拆下发髻上临时顶替发簪的木杈,用叼在嘴里的布带将长发束上,抬起眼皮看他师父:“是啊。”
言归宁嫌弃地拎着包袱的一角:“从人家坟里刨出来的?”
“……捡来的。”
言归宁把那个泥球似的包袱扔到地上,蹲在那儿一下一下钳开包袱上的扣结:“又哪个倒霉蛋儿迷路撞见你了?”
杨不留想起那落荒而逃的两个身影,挺无辜地眨巴眼睛。
“这次我可没吓人,还报了家门,可他们不信。”
“一身白衣裳,拎盏白灯笼,走起路还轻飘飘的没声儿……信你的那才是傻子。”
言归宁本来没当回事儿。误入乱葬岗的异乡人惯常会一时“慌张”,落些东西在树林子里——估计也就是些衣物干粮,最多能有点儿银两。跟宋铮打声招呼,寻得到失主就交还回去,寻不到失主就放些日子再分给城里的叫花子。言归宁拿起包袱最上边儿的扇子,挑开布料讲究的泥球包袱,又抖开扇了两下,随意地翻看:“小来音不是要换药嘛,找宋铮来的时候直接让他到衙门贴个告示寻失主去,我看这包袱里有不少银票,失主肯定能报官,一会儿点清,别丢了少了讹上你……诶你那灯笼呢?”
“扔茅屋里晾着呢……估计是雨天受了潮,那破灯笼先是一会儿亮一会儿灭,后来索性点不着了。夜里摸着黑,一磕一绊的,李婶儿家的小胖送我的木头簪子都不知道掉在哪棵树底下了,找了半天……”
杨不留上前,把被他师父翻得一团糟的包袱两角一捏拎起来,抖了抖上面干结的泥灰——
只听见包袱里“铿噹”作响。言归宁被泥灰呛得直咳嗽,听见动静又好奇,管不住手伸进去掏,掏来掏去摸出来块牌子和几锭官银,捏着牌子一瞧,眼睛倏地瞪得溜圆。
嚯。
一块儿一掌见长的鎏金牌,上有一“令”字,涂金勾纹,厚重流光。
言归宁微微蹙眉。
“……怕是来者不善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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