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无衣那边稀里糊涂地将话本子里勾魂女鬼的言语形容全套在了白衣姑娘身上,愈发觉得这姑娘可怖之极,先大喝了一声壮胆,转而动作迅捷,一个飞身上前,拎着诸允爅的领子,撒丫子奔出去几丈远。
“跑!”
且不论是人是鬼,在这入夜时分尚能在这没人烟的树林子里闲晃的,多半不是泛泛之辈。
管他什么牛鬼蛇神,逃跑保命最为要紧。
奔逃了整日的主从二人被这白衣姑娘闹得彻底顾不上方向,一前一后只知道跃避开那些石碑木板坑洼土包,跑得耳畔呼呼作响。
如此闷着头跑了一炷香的功夫,诸允爅惊觉眼前的树木稀疏了不少,连暗哑的夜鸮声也早已听不清。循着光亮前去,这才发现,两人竟自那深林迷雾之中逃了命,跑到了那条坦坦的官道之上。
诸允爅此刻方觉惊魂甫定,思及林中的白衣女鬼,心中既恍惚又奇异。再一看岳无衣——少年郎正满脸虔诚地双手为十,对着四方拜个不停,嘴里嘀嘀咕咕:“多谢女鬼姑娘不杀之恩,大吉大利,大吉大利,以后一定多给您老人家烧些银锭……”
诸允爅看他煞有介事的模样便觉好笑。
岳无衣小小年纪讲究不少,对怪力乱神之事深信不疑。在战场上死里逃生之时,回了军营亦会拜上几拜,对举头神明聊表敬谢之意才行。岳无衣转了一圈儿,得空抬眼盯着无动于衷的诸允爅,颇为好奇:“殿下,方才被女鬼抓住肩膀是什么感觉?”
诸允爅没看他,不甚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想试试?”
岳无衣一听,立马摇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算了算了算了……我怕鬼。”
岳小将军怕鬼这事儿在军营里被笑谈了许多年。当年刚刚从军,因是肃王殿下亲信的缘故,岳无衣分得了一个独立的营帐休息。可彼时的小少年怕鬼怕得厉害,夜里起风呼号,他立刻打了几个滚儿,披着棉被跑到诸允爅的大帐背后打瞌睡。
诸允爅总不忍一个小孩儿被天席地的睡在外面,故而几次三番下来,也就由着小少年将床榻挪到大帐,免得他睡不安生。
后来岳无衣习武称将,胆儿小的毛病好了些,加上年岁稍长,这便从诸允爅的住处挪了出来。不过经此一番折腾,岳无衣觉出自家主子宽厚待人,自然更加亲近忠诚。
不过还有一件小事岳无衣不知晓。
北境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镇虎军主帅肃王殿下,其实也怕鬼。
只因身为皇子不可在外人面前露怯,故而这天底下,大抵只有宁贵妃和昭王殿下见识过还是小肉墩儿的肃王,在雨夜瑟瑟地躲在锦被里不敢探头的情景。
若不是当年同样被鬼哭狼嚎的厉风吹得不敢睡觉,小少年大半夜偷跑到大帐背后打瞌睡的事儿,肃王殿下哪儿能知道。
岳无衣又拜了一圈儿停下,担心那女鬼会不会在他家主子身上留下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捏着下颏瞧了诸允爅半晌,抽出匕首唾了口唾沫,沿着诸允爅的身形比比划划了一通,说是能驱鬼。可折腾完还是不放心:“殿下,要不您……也拜拜?拜完进了城,咱寻个药铺买点儿雄黄,泡个澡去去晦气……?”
诸允爅默默地挠了挠鼻尖。
“雄黄……管用?”
“那书里说的千年蛇精都能现原形,应该管用吧……”岳无衣煞有介事地琢磨了一下:“要不然,我再找个老道士做个法?”
夜色已深。
俩傻小子站在路旁比比划划神神叨叨半晌。
诸允爅施施然地掸了掸脏乱的衣物,厚脸皮地当作没甚么发生过。遥遥一望,夜雨淅沥不停,即便时辰已晚,平阔大路上仍有伛偻提携,老弱妇孺相伴,行色匆忙,无人顾盼。
话不多说,一路疾行数里。
诸允爅同岳无衣赶至广宁府南城门方过戌时。
暮鼓未敲,瓮城三道拱门却紧闭落栓,守城官兵肃立于兵马道,城墙哨兵巡视,另有几位带刀捕快,往返于城外望南亭与城脚布施棚之间,不厌其烦地查验等待次日入城的人。
诸允爅站在路当间,先是对着紧闭的城门诧异怔忪了片刻。未及主动寻人发问,打旁边就晃悠悠地走过来一个细长条的瘦捕快,年岁不算大,嘴角生疮面色蜡黄,看这两个小子一身泥泞狼狈得很,神情凶恶的举着刀鞘,胡乱地挥了几下,颇为不耐道:“诶,那两个!打哪儿来?没瞧见关门呐!白衣服那个,傻了啊?边儿上等着登记去!”
闻听此言,岳无衣当下便黑了脸。
肃王名号铮铮,怎的到了这广宁府,连如此鼠辈愚夫都敢呼来喝去。少年郎不服气得很,脑门儿上写着“生气”两个大字儿就蹿出去,揪着那脚下虚浮没甚功夫的捕快衣领,怒目咬牙道:“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不想活命了是吧?”
细条黄脸的捕快姓黄。大抵是个能在知府跟前儿说上话的,有些地位,其余捕快一见岳无衣来者不善,当即扶刀合围,拔起架势上前,厉喝其放手,休要猖狂。
黄捕快合并两指在岳无衣的手背上轻点三下,示意他识相松手,油腻地哼笑一声:“哟,难不成二位爷还是皇亲国戚不成?这说句话还要行大礼?我说小兄弟,别那么大火气,这身边儿的刀可不长眼,伤了你这细皮嫩肉,可就不好啦……”
黄捕快歪着嘴,语气龌龊难听,荤素不忌似的在岳无衣的手背上摸了一把,眼神儿还不老实,在少年郎的脸上审视了一圈儿,末了定在他的眼眸之上,却霎时惊得一身冷汗。
少年郎深深的眸子里满是刺骨的狠戾杀气。
岳无衣轻轻松开黄捕快的衣领,神色平淡,好心地替他抚平衣襟上的褶皱,微微笑起。黄捕快冷汗尚未消尽,忽觉利刃劈开气流的风声传至耳畔,未及躲闪,颈侧便贴上一片冰凉的铁器。
匕首上的血腥气犹在。
“我只说一次——想活命,就给我放尊重些。”
黄捕快当即被那腥锈味儿吓软了双腿,几乎跪伏在地。围立的小捕快们不明所以,也慌了手脚,彼此眼神相避,握着刀柄,摇晃在原地,不敢上前。
诸允爅正在审视守城士兵的甲衣臂章纹样。北明王朝军备充足,各军事要地常驻军数万至十数万不等。为便管制,甲衣盔帽式样统一,所属都司铁字刻在左臂甲片,将领亲兵要特殊些,右臂甲片一般还会敲有将军家族或姓氏的图纹式样。
城门上灯火掌起,离得虽不近,好歹能分辨得清。诸允爅眯着眼睛瞧,着实出乎意料吃了一惊——看那蛇蟒图纹,其中正暗自张望的几人竟是辽东都司副都统闻戡都手下的亲兵。
亲兵历来忠肝义胆,此时不在副都统身侧,反倒来了这广宁府看守城门,自然是奉命行事,另有隐情。
诸允爅默不作声,先将腰间示明身份的墨色玉佩悄然藏起,听见岳无衣那边刀离了鞘,这才敛神,温和一笑,走上前去。
“捕快大人,多有得罪,多有得罪……”诸允爅惯想用折扇在岳无衣身上敲一记,随手一摸想起借给少年郎遮雨,余光再瞥才发现这小子两手空空,别说扇子,连包袱都不知丢在何处。
……十有**是孝敬女鬼姑娘了。
岳无衣被捏了一下肩。少年郎不屑,却也翻腕收了匕首,后退半步站到诸允爅身侧,腰杆儿挺得溜直。见自家主子揖手施礼,少年郎眼睛都快翻到天上去。
诸允爅轻咳了一声,给岳无衣提了个醒。少年郎不情不愿地撇嘴,拱手抱拳。他嫌弃这人嫌弃得要命,瞧见他那双眼睛便知他没安好心,可主子都屈尊执礼,岳无衣也不能不顾规矩。
黄捕快神色仍余惊慌,待到站得稳当些便抱拳回礼,算是全了礼数。执礼之时动作刻意缓了些许,在那公子哥的衣衫上细细打量了一遭,抬头便换了一副嘴脸。
从衙门差役混成知府耳目,黄捕快也是懂得察言观色之流。这来者衣着虽有些狼狈,衣袍却是锦纹寒绢,又有武艺高强的随从相伴,定然不是泛泛之辈。
……保不齐可以敲上一笔。
黄捕快眼睛贼溜溜一转,挥退了其余捕快,嘴角咧到了耳根:“方才是小的有眼不识金镶玉,冒犯了二位,望公子莫要怪罪……不知公子贵姓?来广宁之地所为何事?”
诸允爅浅笑,面不改色地自腰间掏了五十两银票,恭敬递到前去:“在下姓宁,单名一个肃字。自应天府而来,到广宁,拜访一位故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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