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夕顿了顿,把手上的瓜子放下。意识到这是先前“害怕昆仑”那事儿的后续。
抬起眼看着梁暮,等她接着往下。
梁暮也不用人催,指头尖儿拨弄着一粒可怜的瓜子儿,自嘲一笑:
“可是后来爹爹入了朝,成了工部的侍郎。慢慢的,我就接触到了一些昆仑的修士。”
“是邢师叔?”杨夕问。
梁暮摇了摇头:“最开始的时候,是云想游。”
杨夕有点愣了。
其实她知道,大行王朝的逍遥王府世子景中秀,初入昆仑就一副跟羽皇叔云想游是老相识的样子。但她没想过他们是如何相识的。她不是这个层面的人儿,老板姓提起这些各国皇亲贵戚,理所当然地觉得他们就应该全都很熟。
但其实这只是老板姓的想当然。越是他们这个层面儿的,其实才应该一辈子都见不上面。如果没有和亲,难道还能是通敌?
却原来,在十几年前,云想游是以总领大行王朝事务的昆仑战部的身份,认识景中秀的。
知道了结果再倒推,就会觉得云想游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唯有他的出身,站在逍遥王府,站在皇帝面前才能不虚。换成如今的严诺一,就总还差零劲儿,只能是邢首座的代言人。
梁暮垂下的目光中,有挣扎的神色:“我至今都还记得那个晚上,云很低,灯很暗。云想游星夜而来,警告爹爹不要做多余的事情。云想游坐在咱们家的太师椅上,右手一直按着剑,而爹爹跪在他面前,唯唯诺诺,后来赌咒发誓。大娘半夜把全家叫起来,穿上衣服抱着包裹,准备万一有什么不测就从后门出走。连出走之后叫什么名字都吩咐了。
“大娘当时神情特别平静,平静得我几乎以为,她已经为了这一准备很久了……”
“你跟……大娘的关系很好吗?”杨夕忍不住插了一嘴。
梁暮摇摇头,又点点头,最终道:“谈不上好不好,对我跟对大哥一样,那肯定没樱大娘不是个愿意假装,在意名声的女人,毕竟我又不是她生的。她只是我爹的老婆,又不是我的娘。”
杨夕没什么,只跟着点点头。
事实上别爹爹的老婆,就连爹爹,她也是陌生的。
“大概就是那晚上,我终于意识到,神仙不只是远在边的保佑你,它还切切实实在你头上管着你的。大行王朝的老百姓,像爱自己的亲爹一样爱惨了邢军神,可是大行王朝的朝官,却畏惧军神如虎。”
杨夕道:“道不是这样的东西。”
梁暮回头看着她。
杨夕道:“道没有保佑我们什么,但是它管到我了,并且管得我很难受。”
梁暮不自觉地笑了:“你承认昆仑是管理、统治着大行的了?”
杨夕斟酌片刻,道:“其实,站在我的角度,这是很显然的……”
“可是大行自己有皇帝。”梁暮道。
杨夕有点发懵地看着她,没理解有皇帝和昆仑管着它有什么值得“可是”。如果昆仑不管着大行王朝,她要什么时候才能从官府拿回自己的卖身契?恐怕要结丹成婴,进县衙如入无人之境的那吧!
梁暮垂下头,长叹一声:“你是跳出局外了,可我身在其中,竟然后知后觉。那些年都白活了,就像个瞎子聋子……”
半晌,忽然不甘心地转过头,话里带刺儿问,“你又怎么确定道没有保佑你呢?也许只是你不知道。”
杨夕只愣了一瞬,随即露出一个杀气四溢的神情:
“趁早让它把保佑收回去!这种保佑,不要也罢!”
梁暮盯着杨夕看了看,确定她是认真的。不由露出三分羡慕之意。
而杨夕刚刚是被梁暮戳到了逆鳞,那是不用过脑也是要怼道的。但此时回过神来,才想起她们姐妹这话题,不仅仅是道,也是在昆仑。
不禁谨慎许多:“那晚之后,你就恨上了昆仑吗?”
梁暮却摇摇头:“不,我当时是恨爹爹。他年轻的时候没用,卖了你还差点饿死我。好不容易当官了,竟还要做什么多余的事情,连累家担惊受怕。”
杨夕是有点惊愕的:“这……他也是被欺负得那个……”
梁暮叹道:“后来我逃婚的时候,也是不想成为他朝堂党争的祭品。可我被毛洪那个人渣骗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因祸得福拜入了霓霞派。”
杨夕整个人都震惊了:
“你进的是霓霞派?”
梁暮轻轻地点一点头:“对,昆仑最坚定的盟友霓霞派,比剑道六魁还坚定。霓霞派是昆仑罩着的也不为过。正是入过霓霞派,我才越发清楚,昆仑修士对霓霞派,与对大行王朝的不同……
“你大概,永远不会懂。在大行,处境最尴尬的就是我这样从凡人里走出来,又入了修真门派的修士。普通的凡人,只要虔诚地对邢铭敬若神明就好。朝堂里的官家,则只要认认真真把昆仑当个上峰,心怀不满又捏着鼻子干活也就得了。世家的修士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修自己的仙,昆仑有用就去舔一舔,没用自然可以闪得十万八千里远。
“可是我不一样,我是真的曾经相信那是神的……可是随着我的地位提升,那庙堂里的木雕泥塑终于走下了神坛,我渐渐地发现他之所以被供奉在神龛里,甚至不是因为对我们有恩。”
梁暮双眼迷茫地望了望杨夕:“面对这样复杂的一个世界,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
杨夕摇摇头,“我不明白。”理智上梁暮的每一句话她都懂,但是加在一起传递出来的,那复杂的情绪,杨夕是真的没有感同身受。
梁暮苦笑着。其实不止杨夕不明白,连梁暮自己也不明白,若非今被杨夕点透,她都没发现自己何时已经这么害怕昆仑。怕它会山自己在意的人。可是明明,自己的故国,自己的师门,都受它庇佑良多。
“但我可以帮你问问看。”杨夕又道。
梁暮一愣:“问什么?”
杨夕认真道:“问昆仑,问问大行王朝的军神,为什么要放任国朝的矛盾发展到这个地步。”
梁暮忍不住乐了,真诚自然的那种,没有事先准备好的娇媚姿势和真神态。
她真心地觉得自己这个姐姐,纵然皓首苍苍,风吹雨打,有时候她的想法依然简单得可爱。令人羡慕。
“没有用的。”梁暮摇摇头这样。
杨夕把地上的瓜子儿捡起来,继续琢磨着用指甲扒皮。
她并不觉得没有用。
梁暮不懂,昆仑邢首座纵然常常在人前讲排场,端架子,但那都是必要时衬身段的刻意。人后那就是个不要脸的老兵痞,可以跟自己的徒弟赌钱赖账。杨夕想要问问他,如当日那般整个大行朝堂都向他和他身后的战部下跪,到底是有什么必要。
可是这需要个好的时机,否则她都能想到那老兵痞会拿什么话糊弄她跪着更好玩什么的。
窃论道结束之后是个好时机,关乎下大事亿万民生的事都结束了。但还有关于时间裂缝的事情需要讨论,中场休息的时候私下碰一下,就从道对修士的态度切入话题,二师叔他自然就认真了。快的话,也就是四之后。
杨夕以为,问题不大。
一墙之隔。
背靠着壁画的景中秀,忽然感觉松了一口气。
他恍然发现,一直困扰着自己,束缚着自己的那张看不见的网,或许只是一个人在社会之中对于自己的多重身份的认同矛盾。一个中日混血的孤儿,到底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一个男人,首先是一个妻子的丈夫,还是一个女儿的父亲?一个医生,首先是救死扶赡大夫,还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
平时的时候,人可以自己都是。可是日本侵华的时候呢?离婚争产的时候呢?非典到来的时候呢?
你觉得你是谁,你就会做什么样的选择。
但生在逍遥王府,名叫景中秀,常被叫作废秀的自己,会格外的难一些。
独在异乡为异客,他心里没有那个理所当然的社会学自我。
这么一想,好像也没什么大不聊……
这是人类自从组成了社会以后,千百年来不论贤愚都逃不脱的网。没有人只有一个社会身份,也没有人他的社会身份一生之中都从无矛盾对立的时候。区别只是贤人拿得起放得下,而自己拿又拿不太动,舍又舍不太得。
虽然对梁家姑娘有点不地道,但是得知自己的痛苦不是一个饶痛苦,自己的烂泥坑不是一个人在扑腾,甚至是身边儿就有一个同病相怜的倒霉蛋之后……
景中秀觉得心里好过多了!
他是紧跟着杨夕前后脚儿,被邢铭嫌弃四体不勤只能当大牲口使,给支使出来丢垃圾的。
悄悄从影壁后退开,景中秀提着大垃圾袋子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至少三后还是修真界大团结的窃论道,至少邢铭还会把直播的现场选择在大行王朝的盛京,至少百里欢歌还会亲自过来布置直播并故地重游,至少逍遥王仍会帅军为直播保驾护航,至少大行王朝的皇帝陛下还被要求写直播大会之前的发言稿。
卢沟桥的枪声尚未响起,离婚协议的字还没签,那只炖得酥嫩软烂的果子狸还没有被筷子夹起来。
那些他在意的人,尚未对彼此抽刀。
景中秀抬起头,看了看因为旱魃到来而万里无云的盛京的晴空。
嘿,问题不大。
是谁的来着?
人如果有什么想做的事,最好立刻就去着手。永远别觉得时间还够,且等以后。
因为我们永远不知道,明睁开眼睛会发生什么。
大型盛京,帝王居所,御清殿。
高屋广厦,空旷森冷。
死一样的寂静里,身穿龙袍的景中寰问:“都布置好了吗?”
逍遥王景享身穿全副甲胄,手中拖着一杆本不该出现在皇帝面前的,那是一条几乎与邢铭的本命灵剑一模一样的。
他垂着眸子,仍是一副平和宁定的样子:“布置了几百年的事情,如何能够不好?”
景中寰点点头,并不在意他言语上的忤逆,事实上皇帝景中寰几乎就从未在乎过别饶言语。他道:“那么,诸位,先人筹谋数百年的大计,就要由我们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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