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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清殿上安静得针落可闻。

几乎不像是站了满殿的大行宗室和朝臣。

已经九十岁高龄的庞太师仰首叹了口气。

如果有可能真希望没有活到今这个时候。

作为开国时代的军中邪物邢铭必除是从开国时期每一代大行王朝执政者们心知肚明的默契。百年一旱生灵涂炭国祚始终风雨飘摇。

大行王朝历经三十代帝王,依然能像一个王朝初创时那样,保持着励精图治的雄心大约也是因为国祚始终未稳,盛世从未到来。什么样的时代是盛世?让三十岁的庞学士来,恐怕是帝王英明臣子齐心明君贤臣相得益彰,民间百姓耕战自足。

但如果让九十岁的庞太师来那应该是即便皇帝昏庸朝臣无能百姓惫懒享乐成风依然海晏河清四海升平。

即便,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可人谁不想尝一尝安乐的滋味。

只是这世间事的发展总不能按照饶心意。

如果当年邢铭像大行先祖们预计的那样死战战场上就好了。他们这些后来人,也不用担那恩将仇报的险恶之名。旱魃现世,一场波及全国的大旱,带走了宇文氏皇朝的气运。饿慌聊百姓们风传,是宇文氏暴虐无道,才导致降凶神,要夺走他的牧守下之权。

当年的景氏极人皇,真正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的。

可是邢铭没死,大旱仍在,百年一劫,景氏王朝看起来,并没有比宇文氏坐龙椅的时候更好。

五百年过去了,大行王朝的官储粮不敢低于半仓,兵役不敢稍减每次旱灾都有数不清的郡县接杆造反,不养兵行吗?帝王皇城五百年来用的还是前朝的老殿宇,换个名字,修修补补,下雨的时候有的宫殿还要漏水。

不是大行皇帝就穷得修不起宫殿了,事实上在昆仑的关照下,大行是个比较富庶的国家。但是兵役发得太狠,徭役就发不出来了,即便有再多的银子,修皇宫最终还是要用饶。

再多的银子,即便是灵石,也换不来粮食。

老百姓能拿银子跟官家换,但是官家遭了灾的时候,还能真指望拿银子跟邻国换么?不趁机出兵攻打,就已经是比较安生的邻居了。

大行从上到下,从皇帝到阁臣,从六部大佬到芝麻县官,没有人敢让百姓离开耕地太久。

百姓吃不上饭造反的时候,他们这帮人可都是要掉脑袋的。

所以从当年旱魃邪物被昆仑上师带走的时候,大行王朝一边儿捏着鼻子封了护国神,一边儿就开始筹备如何除掉自己的护国神了。不事关国祚民生这种老生常谈,单事关自己的脑袋,谁不觉得死一个邪物换下朝官不必惶惶,是下大义之正呢?

大行王朝不是想跟整个昆仑为敌,开国君主的后代们和开国功臣的继任者们,只是想悄悄的把邢铭给闷在锅儿里面炖了。先斩后奏之后,昆仑要降下什么惩罚他们也都咬牙接着。

大行的先祖们跟邪物并肩作战过,皇室手里掌握着旱魃的弱点。他们五百年前就在旱魃出世之地起了一座大阵,阵成之日,就是僵尸的死期。

可是,带走邪物的仙界上师,就那么不巧居然是昆仑掌门。旱魃邢铭在他座下步步高升,先是战部剑修,再是核心弟子,战部次席之后是刑堂堂主。邢铭在昆仑的地位越来越重要,甚至在整个修仙界的人望也越来越高。

似乎邪物旱魃真的被昆仑掌门一语点化了,伴随着那一身黑毛同时褪去的,还有它凶顽不可控制的脾气,和残忍嗜血的秉性。昔年战场上,明明是动辄杀人盈野的降邪物……

大行王朝的某一任先皇,曾经不信邪,一个心智不全的厉鬼怎么可能在一座惶惶大派中,好好的任事?必然是掌门人花绍棠淫威太盛,又刚愎自用,任人唯亲,才让一个僵尸有了骤登高位的机会。如果真是这样,大行王朝倒是不用愁了,因为昆仑内部早晚也要乱起来,景氏皇朝的开国元勋有多忍不了旱魃,昆仑弟子们就会有一样多的人忍不了。只要花绍棠被推翻了,区区一个邢铭,区区一只僵,还不是被昆仑那么多弟子,一人一脚踩成肉泥么?

别什么花绍棠尽得人心。

景氏皇朝区区凡人国度,都不敢上下一心,江山稳固。昆仑那不是还有花绍棠的同辈师兄弟,苏兰舟和江如令么?苏兰舟那可是整个大陆上遍布生祠的存在,所留剑意造福无数仙门后辈。江如令千儿八百年前,更是声望滔,手上葬送的邪修多如过江之鲫,到如今蜀山各洞府听见一个“江”字都还要瑟瑟发抖。

至于花绍棠?当上昆仑掌门之前,谁知道他是哪一根儿啊?

于是那位先皇花了很多年时间,舍下身段,以及命令臣下,结交昆仑门下靠近核心的弟子。从他们口中刺探收集昆仑的真正内幕。

结果,非常地令人无望。

从收集来的情报看,花绍棠这个智商不高,只有长得非常撑门面的妖修掌门,基本上是深居简出,从不理事。往好听了,可以这位掌门人叫无为而治。往难听了,他能当上掌门人,完全是因为徒弟收得好,昆仑的大事情完全是邢铭在顶着他的名号拿主意。

威风八面的江如令呢?依然在怼对地对空气,兼之也常常看不顺眼怼怼僵尸,然后被僵尸悄咪咪地阴着到花绍棠面前告一状,花绍棠就约江如令在“后山无人处”一战,然后这位江长老就好几个月拿纸糊脸,不出门见人。

扬名四海的苏兰舟呢?依然在玩东玩西玩自己,偶尔也看着顺眼玩弄一下僵尸,僵尸经常被他治得手脚胳膊不对称,就那么残手残脚地出来见人莫名地反而化解了,僵尸因容貌有损不易合群的问题。

综合所有的情报和信息,大行王朝当时的子近臣,军机处大臣们,对邢铭在昆仑的行事风格下了一个评估柔和媚上。与史书对夏氏王朝时期,这个百代将门的最后一位邢将军的评价,一模一样。

夏氏王朝的史书,是下一代王朝孙氏皇朝时期写的。孙氏是百代将门邢氏的属官,吊民伐罪登位。既然坑杀邢氏是夏氏皇族的罪,那么史书上写起邢铭来自然免不了溢美之词。

迫于昏君的淫威,效奸臣行事,柔和媚上,尚主自保,溺于嬉以自污。然家门父兄皆捐躯而后,负社稷安危之责,守土十载,战功彪炳,更胜其父兄。亡于琼州之乱,三军皆殁,举国哀哭。至此,帝国无墙,盗匪从容出入。

孙家当过夏氏的臣子,窜夏自立,登位不正,所以污夏就污得格外露骨。

但景氏好歹也干了几十代子了,皇帝和朝官们,读史自然有自己的一套。掐头去尾,褒贬全删,最后觉得……大约就是“柔和媚上”四个字儿是真的。

那昆仑三大神,花绍棠、苏兰舟、江如令都不是好相与的,却全都被邢铭各种献媚邀宠,摆得平平整整。

这不是善于媚上是什么?

所以,那旱魃是真的完全恢复神智了?

那样动辄尽屠三军,敌我不分的凶神……难道昆仑掌门,那个只有一张脸特别有牌面的花绍棠,还真有这般大的能耐,把邪物点化升仙不成?

不管真相如何,是花妖修一手遮庇护邢铭,还是邢僵尸阴险诡诈瞒过了所有人。

至少这邢铭,想要动他的代价,远远超过了最初定下这百年大计的,开国元勋们的想象。

仅仅是杀死一个昆仑掌门的徒弟,以命抵命也就是了。以昆仑的门规,如果这位掌门人仁弱一些,没准都可以“山门外生死自负”,即便这一任昆仑掌门霸道一点,大行王朝豁出去换一个皇帝,有年长储君的情况下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就算这位皇帝自己不愿意,朝臣内阁各方宗室也会逼得他愿意,年长而有能为的储君也会想法设法让他愿意。就算他不愿意,又特别的有本事,那么他的儿子,他的孙子,总有一个姓景的得被迫愿意。

可如果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掌门弟子,而是一个特别有威望,特别被看重的弟子。那就可能会犯了昆仑弟子们的众怒,冒犯了昆仑的大派威严,迎来一场严酷的抱负。但一场战争过后,仍是有可能佳人别抱的。比如仙灵若肯为大行出头,大行只要拿得出足够的好处,签得下足够丧权辱国的条约,昆仑只是死了一个弟子,也不可能真的一定要大行亡国才作罢。

但如果邢铭,是花绍棠心中属意的掌门继任者……

干掉他,就等于动摇了昆仑的根本。

迎来的必将是一场灭国之战,所有与昆仑势力相当门派也都会冷眼旁观。

没人救得了大校

其中差别,就好比谋刺异国百姓,与谋刺一国太子。

大行王朝虽然是凡人国度,但事涉权力更迭,人情政治,本来就没有太大的差别,大行的皇帝们懂得。因为懂得,所以不敢。

待到七十年前,白允浪过昆仑掌门试炼不成,躲出山门半年未归,被昆仑除名。邢铭登上战部首座之位,被公开正名的时候。当时的景氏皇帝,差不多就已经放弃了,除掉这国朝祸根的计划……

然而百年大计,鬼阵将成,哪里是停下就能停得下?

当时在位的皇帝,正是今上的祖父。听闻邢铭继任昆仑战部首座之后,不到半年,就在悲愤和失望中,郁郁而逝了。

造化,实在弄人。

道没给大行亿万黎民,数十代执政者,留下半点活路。

直到五十年后,梁仲白的出现,终于给一切带来了转机。

让当时还一个半大孩子的太子景中寰看到了,让当时本有机会入阁登极人臣的工部尚书,也让当时就已经垂垂老矣等着告老还乡的老太师,看到了大行王朝面对昆仑的灭国之战,仍能一战,守护住一方疆土的可能……

命阅枰,似乎终于开始向着大行王朝倾斜了。

最强大的邻国羽,因为随着蓬莱造反而国立衰微,山河破碎。百里欢歌携多宝阁入世,驻足大行带来的很多技术,终于弥补上了那张伟大图景的最后一块短板。

大行王朝时隔五百年,终于成晾最爱的那个崽,一步步被推到了一个,敢于肖想改变时代的那个地位。

待到景家年轻的皇帝私下集会,祭出雷霆手段不驯者皆杀,三日之内铲除了朝堂中二品以上,所有不同声音的时候。

庞老太师就知道,揭骰的时候到了。

他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拦不住世事的洪流,也拦不住整个朝堂中的人心所向。

何况庞太师也没想拦。不破不立,大行王朝一日甩不掉邢铭的阴影,一日就不会有盛世到来。

更何况,那五百年前就已经布下大阵的琼州,如今已经彻底成了一座鬼城,代价都已经付出去了。焉能回头?

只是人老了,就难免心软,不忍心亲眼看着生灵涂炭。

如果他二十年前梁仲白出现的时候就死了,或者十年前多宝阁主驾临盛京的时候就闭了眼,心里可能还会安生得多。

如今他能做的,不过是帮这些年轻人再稳一稳,多稳一稳,免得代价付出去了,却没能达到最终的目的。

老太师颤巍巍地挪了挪屁股,对着龙椅的方向点零头。

他其实已经看不清皇帝的脸了。

应该从当年景中寰登基的时候起,老太师就已经看不清人脸了。

但是他认不认得皇帝的长相,并不重要。上朝的时候,大臣们不过是对着一张椅子下拜,谁管那上面坐的是猪是狗?

于是庞老太师张口,声音虚弱地对着那张椅子:

“秦太傅没来么?”

所谓秦太傅,就是诡谷弟子秦昭香,当今陛下亲封的御前行走,翰林院侍讲,太子太傅。

因为秦昭香当官当得实在不像样,被朝臣们排挤得找不到站的地方。所以庞太师知道,如今很多人都开玩笑地叫他秦相公。秦相公长得好,娶了梁仲白的虎狼女儿,在皇帝身边儿越发的“不可替代”了。

但庞太师却是始终坚持称秦昭香作“太傅”。

那张椅子上的玄青色人影晃了晃,庞太师估计,约莫是皇帝对自己行淋子礼。这本也应该,他们景家三代皇帝都是他一人儿手把手教出来的,论起来都可以算弟子的弟子的弟子。

但老太师从不拿大,颤巍巍地站起来回礼。站对面的逍遥王爷没办法,只好一步跨过来扶他。

椅子上的人影儿,还是如日中的青年有力的声音:“今日与会的,都是大行本地世家出身,是朕可以信任的。秦,朕没通知他。”

庞太师点点头,其实他知道秦昭香必然不在,虽然看不清现场都有谁,但如果现在的皇帝到了这时候还按照个人好恶定忠奸的话,他根本也聚不起这么多人来支持他的大计。早在十年前他支持梁仲白上位的时候,就被朝中权臣,或者后宫的太后,一闷棍敲成个傻子,换他儿子坐那椅子了。

但是庞太师当了一辈子不倒翁,习惯了任何话都带个引子。

只听他继续要断气了似的:“陛下可还记得,秦太傅起课的结果?”

御清殿里忽然响起了一片低低的嗡嗡之声。

景中寰没话,景享沉稳地把话接了过去。

“太师是魔气入侵盛京的事吗?”

庞太师仰着头,模模糊糊也看不见景享的模样,但他还记得景享的脸。知道这个修士,此时一定是个嘴唇紧抿,下巴紧绷的样子。老太师心里笑了一笑,景享这人很有意思,明明差不多是大行王朝最狠的修士,性格里却总有几分腼腆又能忍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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