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打开了有人走进来。
黑暗中邢铭勉强睁开眯成缝隙的一只眼睛:“天享皇帝派你来杀我?”
“被心魔侵蚀成这个样子我还以为你应该已经看不见了。”
邢铭靠坐在墙边四肢全都上着锁。那看起来应该是他精神更好一点的时候自己给自己锁上的,但他现在应该已经打不开了。
“是快看不见了。”邢铭低笑,“但我认人从来不用眼鬼修视力很弱,勉强自己以弱搏强,只会显得我很迟钝。”
景天享默然不语。
“好奇?”邢铭问。
景天享“嗯”了一声。
邢铭笑了:“叫声哥告诉你。”
景天享忍了又忍:“装逼有意思么?”
邢铭闭着眼睛养神:“有哇把你也气得入魔了,不就只能留这儿陪我了。”
景天享干脆而果断地坐下来面无表情地:“哥。”
邢铭两只眼睛完全睁开了。
眼眶里露出一片纯黑的眼珠没有瞳孔的纹理像一潭完全氤开的墨一点眼白也看不见。
芥子石结构的房间里形态各异的鬼魂从房间的不同角落浮现出来。
饿死鬼、淹死鬼、无头鬼、吊死鬼、腰斩两半儿的鬼……一共七只。
其中四只守住分别守着一个墙角一只倒吊在景天享头上,长长的舌头伸出来,隔着一线距离舔他的耳朵。还有一只小小的婴儿模样的就蹲在景天享面前抱他的脚。
最后一只淹死鬼浑身湿哒哒地,缠在邢铭身上扭来扭去。
看邢铭的样子,大约是已经习惯了。
“正式介绍一下,这是我手下七鬼。小饿、小吊你见过,其它几个外形不适合见人,但它们对你就很熟悉了。不过我大概没跟你说过,这几个小家伙,如今境界最低的比肩人道金丹。”
逍遥王景天享的境界就是金丹圆满。
换句话说,有这七只在,别说邢铭只是看不见,就是昏过去了,逍遥王想动战部首座也不容易。
景天享低头看了看脚下。
青紫色的小婴儿说话咿咿呀呀:“我就是那个金丹。”
景天享又抬头看了看邢铭。
淹死鬼黏在邢铭身上,不停滴水的脑袋歪了歪,抬起手跟逍遥王爷打了个招呼。
“王爷久仰,小生是七鬼里的老大,离元婴还差一点儿。”
墙角里的饿死鬼不忿地喷了喷鼻子,似乎对老大这件事儿很不认同。
景天享叹了口气。
半晌:“刚一进来,首座用名字相称,我还以为您是在示弱。”
邢铭轻笑:“我就是。”
景天享指了指屋子里七只恶形恶状的鬼,除了一个淹死鬼还能保持基本的礼貌,其他六个已经是掩不住要拼命的兴奋了。
“哪儿至于?”
邢铭道:“天享,我觉得这一次我可能真的会死。我想把后事,一点小麻烦,托付给你……”
景天享看了邢铭半晌,“这也是在示弱?”
邢铭摇摇头,虚着眼睛看了看景天享走进来的门。
魔气浓郁近黑,看起来像极了夜晚。然而邢铭始终算着时间,他知道外面大约是正午时分。
“盛京城的鬼修,已经差不多全都失控了吧?可能有一些反应及时,遁入了深山老林什么的。魔道已然崩了,鬼道也快了,接下来是妖道,那些纵欲的血食派妖,很快也会受影响,还有心魔重的人修。真正能避过的就只有天地二道,灵修和精修。天享,六道大战一触即发……
“我其实很不放心在这个时候撒手。”
景天享皱了皱眉:
“我看你可活蹦乱跳的,还有你身边儿这几个……”他轻轻地踹了一脚趴在地上的青紫色鬼婴的屁股。
青紫色的小家伙“咕咚”一下向前摔倒,整张脸卡进了地里。
邢铭笑叹:
“这就是我想托付给你的。
“它们几个不一样,它们是我的役鬼,听我差遣。只要我没疯,它们就不会失控。但我觉得我差不多到极限了……天享,我想让它们跟你。”
“是帮他们承受心魔的意思?”景天享不置可否道,“怪不得鬼道前期,总喜欢给自己找个主子。”
“是导师。”邢铭纠正,“但差不多是那个意思,更准确的说,是代它们承担过限的恨、欲、恐惧、迷惘。心魔还是自己的心魔。”
景天享忽然吸了口气:“你都快疯了,还在帮七个鬼东西承担情绪?怪不得你说要扛不住,你他妈,是不是其实已经疯了?只是脑筋出众,疯得特另类,所以正常人看不出来?”
邢铭一顿,疑惑道:“不会吧……”
景天享面无表情。
就在这个时候,地上的鬼婴终于把脸从石头里拔起来了,哦豁,真是吹弹可破的小脸蛋,整张脸脓包一样破开了,流出一地红黄相间的脓血。
一把抱住景天享的脚,嗷嗷尖叫:“你连个婴儿你都踹!你还是个人吗?首座我可以让他怀孕吗?”
“……”景天享指着血婴,“你刚说,让我替你养这玩意?”
邢铭的神情,像极了企图推销劣质女儿给有为青年的亲爹:
“小婴的意思是,附身你,再开膛破肚钻出来。这是鬼婴的天赋神通。”细心地补充,“放心不会怀孕。”
景天享是拒绝的。
跟任何一个识破了眼前的白富美其实是“干女儿”,并且肚里还揣着仔的心机by一样。
“你最好多活几天,自己的锅自己背,我不会给你收拾烂摊子的!”
邢铭笑叹:“那你怕是到时候就要对付八个失控的鬼了。皇帝这时候派你来,不也是觉得我差不多了吗……”
景天享闷声不吭,忽然两步走上来,一把提起了邢铭的衣领。
七鬼一齐尖叫起来:
“首座”
一个娃娃音混在其中略显格格不入:“怀孕”
缠在邢铭身上的淹死鬼直接滑向了景天享的肩膀,湿淋淋的两手伸向逍遥王的口鼻。
景天享没反抗,让淹死鬼捂了上来。
邢铭一抬手,制止了七鬼。
“乖乖呆着。”
淹死鬼看了邢铭一眼,白森森一张脸转向景天享,张口稀里哗啦流了一地涎水。
悄然从景天享肩上滑了下来。
其余六鬼亦紧跟着收起了爪牙。
淹死鬼瞪了血婴一眼。
血婴弱弱地:“口误……”
景天享猛地咳嗽一顿,呛出了刚才被淹死鬼灌进肺里的水。
淹死鬼手下可没留情,景天享咳出的水里面带着血丝。
喘匀了气,逍遥王一把抓起了摊在地上很萎靡的战部首座。
一股刚猛霸道的灵力猛地顺着心脉灌进去,邢铭头一仰,直接喷了景天享一脸血。
血婴再一次尖叫起来:“你妈啊!老子真让你怀孕你信不信?”
下手的景天享本人,比血婴还震惊:
“你心脉怎么了?我只是试探一下你的元婴……”
邢铭抬手擦了一把嘴边的血,却反而把血在苍白的脸上抹开了一道红痕:
“元婴我自己封了,你不要往外讲。心脉是神志不清的时候震碎的……”他垂下眼睛,“明知道下场是失控,真到了那一步我不能让自己太难对付。”
景天享恨铁不成钢地道:
“你怎么就对自己下手特别狠?”
邢铭:“我觉得还好。”
景天享忽道:“邢铭,你飞升吧。”
邢铭终于感觉到不对劲儿了:“什么……意思?”
景天享在邢铭面前单膝跪下来,极虔诚的姿势。像一个普通的大行士兵,看着他的军神:
“景中寰不是见你不行了,才想对你动手的。琼州……是个局。但你如果不死的话,旱魃也可以在里面立地飞升。我给你算过,他们不知道……”
邢铭像看个陌生人似的看着景天享:“杀生成圣?”
景天享不答。
邢铭于是又问:“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景天享低下头,咬着牙:“这是你唯一的活路了,我可以送你去……”
邢铭半点余地不留:“我宁愿疯死。”
景天享红着眼睛抬起头,似乎话未说尽,却不知如何开口。
邢铭却闭上眼:“滚出去!”
景天享站起来,攥着拳头,原地转了两圈,就是不肯滚。
邢铭冷冰冰不近人情地:“要么你现在杀了我,要么你转身滚出去。王爷选一条?”
景天享被一句“王爷”险些虐出了心头血,终于悲愤地道:
“告诉你?我怎么告诉你?你那位云次席每次来大行,都以皇叔自居,剑履上殿坐得是御撵,难道你不知道吗?那个张子才,那就是个剐地虎,为了给他养的小猫妖搜集点脂粉玩意儿,谁送礼他给谁撑腰,你不知道吗?还有那个游陆,是,他倒是不搜刮,京郊八百亩田庄直接占了做他私人的实验田,银子灵石过了他的手一分都不吐出来,难道你敢说不知道吗?
“邢铭!邢军神!我以为你稍微对大行上点儿心,自己就能发现了!可是你五百年来对大行上过真心吗?事必躬亲的昆仑首座,这些事儿你为什么就不能亲自管管?”
邢铭看着他:“说完了吗?”
景天享吼了一声:“没有!还有那个严诺一!自打他来大行田户锐减了两成,从商贾?银子和灵石能当粮食吃吗?”
邢铭:“小刀!扔他出去!”
墙角一座小山似的大鬼,是七只役鬼之中唯一的动物魂魄所化,一头被砍掉了脑袋的棕熊。
名唤“小刀”的棕熊,一手提着自己的头,一手抓起景天享。
“王爷,请了。”熊头看着景天享说。
……
景中秀抓着刚刚从灵禽脚上解下来的纸条飞奔,一路穿庭过院直奔地下室。
“邢铭危险了!”景中秀一脚踹开了地下室的大门,急不可耐地道。
严诺一和沈从容面对面坐着,闻言一起回头。
“小心说话。”严诺一轻轻斥责了一句。
景中秀把那张纸条铺在严诺一面前的茶几上。
严诺一低头去看,眉头皱起来:“断天门兵主自尽了?”
一旁陪坐的沈从容失手打翻了茶盏,“断天门哪个兵主?”
严诺一抿唇:“薛无间薛兵主,跟首座一样是旱魃的那位。自他回了断天门之后,其他有资格的都被收服了。”
沈从容伸手要去拿严诺一面前的纸条,然而战部天下兴衰也都稳如磐石的手,却抖得捏不住一张纸条。
沈天算恼恨地把骨瓷茶盏摔碎在地上:“到底怎么回事?”
景中秀不知南海地下事,没顾忌,倒是比严诺一嘴快得多。
“真魔肆虐,刮到了断天门一点边儿,薛无间前辈跟首座一样把自己封印起来。但是魔气聚而不散,薛前辈最终还是发了狂,伤了断天门三十几人之后,他恢复了一点清醒,并且进阶了。薛前辈砍了自己所有尸傀儡的头,最后一掌击碎了自己的天灵盖。”
景中秀咬着牙,目光有点发潮:
“他自尽以前托心腹把这件事传过来,告诉给首座知道,让他早作决断……”
严诺一忍无可忍,上手去捂景中秀的嘴:
“你可少说两句吧,你那时候在蓬莱,什么都不晓得。”
景中秀回过味儿来了。
两个人一起回头,去看沈天算。
薛兵主和沈天算什么关系?南海地下,一起坐过牢,一起扛过枪,因为兵主他不行,所以嫖妓是兵主陪天算去。虽然死狱出来之后,沈从容风头无两,各大门派争相延请,却并未听说算师门主上过断天门。
那是薛兵主为人刚正,不愿意以自己小门小派令沈天算为难。
沈天算跟薛兵主什么关系?人生六十年常埋地下,死狱五年是沈从容活得与人类社会最亲近的五年。那里不需要别人照顾他不能见光,那里也没人拿他当个珍贵的水晶球,捧在手心里儿里。那五年的大半时间,沈从容是跟薛无间泡在一起的。对抗着不可战胜的上古神怪,镇压着手下那些心狠手辣的疯子。苦熬着死中求活……
“这消息不能让邢铭知道!”沈从容的声音斩钉截铁。
他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哭了。伸手抹了一把感觉异样的脸,看着手上的水迹发怔。
严诺一别过眼睛:“当然。”
景中秀忽道:“得派人去聚贤塔附近盯着点,万一真的……得把伤害压到最低。”
严诺一看他一眼:“当然。”
忽然,房间角落,不起眼的阴影里浮现出一个红衣绿裤,胸部饱满,屁股挺翘,小脸儿雪白的女鬼。
“杨夕找到了。”女鬼虚着眼睛说。
景中秀猛地往后跳了一步:“妈呀,小翠你也在,你出现的时候能不能打个招呼?”
小翠儿不高兴地嘟起嘴。
严诺一望向小翠:“怎么找到的?”
小翠眼球向上翻白,似乎在和什么交流:“小饿找到的。它在杨夕身上留有印记,从杨夕初上昆仑时就有,南海被死狱大阵屏蔽了一次。炎山秘境被蓬莱摸消了一次。其他大多数时候,小饿能随时定位她。”
景中秀一愣:“我身上的是谁?”
小翠眼睛翻回来:“小淹。”
景中秀扶额:“这名儿听起来真像太监。”
严诺一道:“你不是说首座被关在芥子石里以后,你联系不上他身边的七鬼?”
小翠抬起眼来:“显然,他刚刚被人带出来了。正暴露在魔气之中,全靠意志力硬抗,等着你们去救他。”
严诺一眼中蹦出要杀人的凶光:
“被谁?”
小翠声音空洞:“逍遥王,景天享。”
景中秀猛地捂住了胸口,脸色雪一样白。
严诺一谨慎地看了景中秀一眼,心细如发,他用词尽量不刺激暂时的同门。
“逍遥军发现你了吗?”
小翠道:“七鬼跟着首座许多年,多多少少有人见过。但是我,就只有谭文靖,杨夕,景中秀见过。首座也是因为这个把我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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