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众位大人品评雨村瘦金文字,又使人朗声念了,下面一众士子从者如云。
说实话,雨村这诗尚算优秀,但在这百余篇通过初选的诗作中,并无甚出彩之处。只架不住雨村此时声望正隆。遍访金陵、姑苏等江南士子,若说有不识巡抚徐大人者,尚有可数之数,若说有不识瘦金体贾雨村者,几近于无。雨村声望,可见一斑。
徐大人抚须微笑,向众人道:“此诗尚佳,与字兼美,吾欲择之为优,众位以为然否?”
众大人见徐大人这样说,哪里会有反对意见,相视一眼,齐声道:“抚台大人高见,吾等赞同。”
孙纲心道:“果在我预料之中也。”
如此这般,待月升至正中时,方把这百余篇佳作读了、品了。
场中士子,美酒醉口,佳诗醉耳,值此中秋朗月,但觉恍如飞离人间,飘飘乎如仙,直奔那月宫而往。
台上众大人,也品评诗作,优中选优,忙得不亦乐乎。
选优殊为不易。其难者有二,一者除极优秀者,余诗高低相差不大,众人品味各异,意见自然并不统一;二者第二轮金陵、姑苏两府诗斗,须优选出金陵、姑苏二地优秀士子各十人,需耗费工夫调配人数,以求周全。
又过了一会儿,二十篇被优选的金陵、姑苏诗作终于得了。诵诗的小厮高声唱了名单,得中者均欢欣鼓舞,不中者有的自知自事,有的愤愤不平,欲起身讨个说法,可台上坐的都是当地老父母,哪个能得罪?遂不了了之。
雨村所坐的那一片士子中,只雨村中了,侯尚、赵德均未中。大家正向雨村道喜时,台上再有声音传出,将高中的二十名士子请上台。
这些士子依次上前,徐大人、孙大人、赵大人等一众大人亲迎,与众人拉手寒暄,说着些勉励的话。
台上早备齐了新铺设的桌案,士子们按金陵、姑苏方位,分自坐了。
雨村早感到一道炙热目光紧贴其身,待坐定望去,但见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人——贾作。雨村心下明了,八成设局之人,便是这个老仇家、死对头了。
雨村虽腹中早有诗篇打底,但也暗自打起十分精神,谨慎对待。心中猜测对方可能的招数,准备见招拆招。
巡抚徐大人见天色不早,便起身勉励几句,遂使赵、孙二人,开始诗会第二轮。
徐大人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士子起身向前,高声呼道:“徐大人,学生贾作,愿代江南士子,状告金陵士子贾雨村假借奇技淫巧之术,获欺世盗名之实。学生实告有三……”
话未说完,雨村知道,来了。且看他如何出招。
巡抚徐大人等一众大人听有人告状,明显愣了一下。只金陵赵知府全然不以为异。
却听贾作继续道:“一告者,士子贾雨村乃金陵人士,其发举业、府试、院试、乡试所注籍贯,均为金陵,何以此次以姑苏士子身份参此诗会?此举不敬于金陵在前,有诈于姑苏在后,怎容于当下?”
孙纲眉头暗皱。心道:“这是把姑苏和我都牵连进去了。”
其实早在贾作等人定计时,已经预料到,这第一告会得罪姑苏孙大人。但有两点,一则只为彻底搬倒贾雨村,小事上难顾万全;二则一旦贾雨村被搬倒,便会形成破鼓效应,谁都要上来锤两下;料那孙纲若识时务,轻飘飘几句话就可甩锅贾雨村,自己脱身。待事后重礼奉上,加上京中宁国公承爵贾氏族长名帖,再有金陵赵大人从中斡旋,消弭影响问题不大。
又听贾作继续道:“二告者,士子贾雨村所著瘦金,标新立异,施奇技淫巧之术,哗众取宠。其字锋芒毕露,煞气逼人。《论语·雍也》有言,‘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圣贤亦明言,‘君子乎,当内敛为上。’想我圣朝,自景隆帝始,均以此为鉴,无不以忠孝中庸持家,以仁义礼信治国,沿袭至今,因循未改,怎容如此锋芒煞气之书现世。此瘦金者,不合朝规,有违天时,请求禁制。”
雨村心道:“这贾作等,倒是有点见识。瘦金之缺,只在锋芒外露这一处。待会须得如此如此……”
“三告者,士子贾雨村诗才不显,欺世盗名。想我金陵士子,谁人不知贾雨村只作文章,不善诗词。竖子以瘦金书法盗名,裹挟无辜人众民望,借机哄抬诗才,假美其身。便是他方才所作,‘时逢三五便团圆’一诗,资质仅算平平,若不是以其瘦金声望裹挟欺瞒众位大人,哪堪入此二轮。如此平庸之辈,欲借滔天声望浑水摸鱼,意谋金陵、姑苏二府诗会之魁首,金陵、姑苏二府士子何辜?江南士子何辜?此事传出,金陵、姑苏二府士子颜面何在?众位大人颜面何在?我江南父老民众颜面何在?”
听到这里,巡抚徐大人、姑苏孙大人等众人有点心慌。之前两点,虽叙说充分,但欲反驳,并无甚难。只此第三告,有‘时逢三五便团圆’一诗现证,还涉及到一众官员评审的公平性,只怕要费些口舌。说实话,‘时逢三五便团圆’一诗的文采水平,中上等次,于一众诗中,若说选中亦可,若说不中亦可,实无必中之能。众人心中均道,此诗得中,赖其瘦金之名也,正被贾作说破,焉有不慌的道理。
众大人刚慌,雨村却刚定下神来。正相反,雨村所虑者在前二告。这第三告他诗才不显,裹挟民望,以庸诗盗名,众大人担心,反而是雨村是最不担心的,无他,唯腹中历史名篇太多矣。三告听完,雨村心有计较。
只听,贾作最后道:“学生愤恨此欺世盗名者,流于吾江南士子。故代一众江南士子,发聩聋声,做惊天语,请求巡抚大人并一众大人,革其功名,黜其学籍,禁其瘦金,为我江南士子张目。学生拜谢!”说罢长跪不起。
台上一众大人半晌不语,心下各自忖度。众人久历宦海,哪有不知,遇此场合,有士子长篇大论状告一人,所说所述均有所据。若是没有人事先论计、没有人背后谋划,自是不信的。只是这背后站的是谁,所求者为甚,需得计较一番,不要平白得罪了人。
场下士子也鸦雀无声,众人方才醉口醉耳,此时似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全清醒了。有天真的士子还以为这种吵闹是故意安排为之,为后面二府竞争推波助澜。有通庶务的士子明白,此等场合,在巡抚等一众大人面前,如此行径已到了你死我活,不死不休的局面了,雨村危矣。
正所谓,
江南士子酒酣中,迎头冷浆夏入冬。
若问场上谁最稳,雨村心道我称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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