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简黛眉微蹙,乌黑的眼珠转了转,看向方仲永。
方仲永的眼闪着光,声音却平静,道:“众所周知,秦原本是一个‘僻在雍州’落后的小国,无权参与中原各国的事务,常受中原诸侯的鄙视,直至秦孝公重用商鞅开始‘弃礼任法’,实行‘变法’,而使秦一跃为七国中实力最强的国家,并最终实现了‘六王毕,四海一’的伟业,可见其‘变法’是具有其积极意义的。至于秦国之亡,从汉时之贾太傅,到今日之苏老泉,他们的论述已经非常精彩,我可没有超越他们的新论调。”
曾布一听连连点头,揎臂攘眉,兴高采烈地说道:“要想富国强兵,就是要‘变法’。”
欧阳棐但觉五内俱沸,说:“推行‘变法’不过是一时之强,一味的严刑峻法,最后不是国破家亡?春秋战国,诸侯穷兵黩武以图霸业,谋士献合纵连横之诡策,建开疆拓土之奇功,博封妻荫子之荣耀,功利盛行而仁义隔绝。”
他又道:“如秦用商鞅,楚魏用吴起,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惟孟子守先圣之道不易,不曲卑阿谀,言必称尧舜、行必崇孔子。他兴仁义之世、造王道乐土的理想为小人所讥,被诸侯视之为迂远而不获见用。至大汉兴,汉高祖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废除秦法后,先行黄老之术,后汉武帝独尊儒术,以儒道治天下,躬行仁义之道,才造就大汉四百年基业。如果帝王实行仁政,可以得到百姓的衷心拥护;反之,如果不顾百姓死活,推行虐政,将会失去民心而变成独夫民贼,被百姓推翻。”
曾布听完刚想反怼回去,就见方仲永突然仰天大笑,说道:“荒谬,刘邦宣布‘约法三章’、废除秦法后,秦法依然实行着:文景时期废除了一些,但法律刑名依然繁苛。”
欧阳棐不服的问:“你有什么证据?司马迁《史记》高祖本纪记载: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诽谤者族,偶语者弃市。吾与诸侯约,先入关者王之,吾当王关中,与父老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余悉除去秦法。”
“这不过是儒家著史的春秋笔法而已。”方仲永看向欧阳棐笑道:“实际上,‘三章’也应付不了当时那么复杂的社会状况,那么简单的‘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总共才十个字,根本就不够用。你看过史记,应该也看过《汉书》,你想一想,刑法志里是怎么说的?我记得有一句‘三章之法不足以御奸’,还有夷三族之令,黥、劓、斩趾、笞杀、断舌之刑,妻孥连坐之法等。”
欧阳棐也是博览群书,过目不忘之辈(这是宋代神童的标准智商),立刻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
赵简美眸中掠过一抹讶然,记得父亲书房有一套汉书,但是太过繁杂,她却从来没有看过。看到欧阳棐脸色变了,应该记载了什么不得了的内容吧。她真想不到方仲永一个耕隶之子,竟然如此博学。
方仲永的博学是现代互联网的博学,他只是记得一鳞半爪,背不出全文,所以才问他们。
果然,曾布目光霍地一闪,立刻背诵道:“汉兴之初,虽有约法三章,网漏吞舟之鱼。然其大辟,尚有夷三族之令,令曰:当三族者先黥、劓、斩左右止,笞杀之,枭其首,菹其骨肉于市。其诽谤詈诅者,又先断舌,故谓之具五刑。彭越、韩信之属,皆受此诛。至高后元年,乃除三族罪、妖言令。孝文二年,又诏丞相、太尉、御史,……今犯法者已论,而使无罪之父母妻子同产坐之及收,朕甚弗取,其议。……平勃乃曰:陛下幸加大惠于天下,使有罪不收,无罪不相坐,其盛德,臣等所不及也。臣等谨奉诏,尽除收律相坐法。其后,断垣平谋为逆,复行三族之诛。”
这段话说明,刘邦“约法三章”之后,秦朝的残酷繁苛之法实际上并没有废除,夷三族之令,黥、劓、斩趾、笞杀、断舌之刑,妻孥连坐之法,都依然存在着,实行着。吕后和文帝时,曾除去一些酷法,但不久又恢复了,如对新垣平的“复行三族之诛”。
欧阳棐心下掂掇着沉默了。
方仲永不禁一笑,说:“车裂、腰斩、具五刑、夷三族,皆秦之酷法,汉初沿袭行之,韩信、彭越、英步皆受此。文帝元年冬十二月,尽除收孥相坐律令,十三年夏五月,除肉刑法矣。然景帝于晁错,武帝于郭觧、主父偃、公孙贺、李陵、李广利、公孙敖、任安、田仁、刘屈氂,犹皆腰斩夷族,文纪云云,徒虚语耳。”
赵简有些惊异的恍然大悟,被儒家吹上天,诛灭暴秦的大汉竟然也有如此严刑峻法,真是长见识了。对方仲永更是刮目相看,竟然能从繁杂的史料中,发现隐藏的真实。
欧阳棐哼了一声,说:“汉初之法对于今人来说是严酷,但你也不能说就是沿袭秦法。司马迁说:‘孝文施大德,天下怀安。’又说:‘汉兴,至孝文四十有余载,德至圣也。’文帝曾下诏废除极其残酷的肉刑。可见汉初废除许多秦法。古籍记载,夏商周已有五刑,即墨(黥)、劓、剕(刖)、宫、大辟,大辟即是死刑,其余四者为肉刑。如此看来,汉初沿袭是周礼。”
方仲永一时语塞,睡虎地秦简还没有挖出来,而汉朝为了与秦朝切割,也从不承认继承秦法,根本没有文献对比。
曾布挝耳揉腮的,竟不知如何替方仲永辩驳了。秦朝史料的缺失,让他们这个时代的士子对大秦帝国也是雾里看花。
赵简美眸看向方仲永。
方仲永耸了耸肩,含糊道:“‘三章之法不足以御奸’。刘邦建立汉朝之后,很快命萧何作《九章律》。萧何的《九章律》同样在《汉书·刑法志》也记载。”
他看向曾布,问:“《九章律》的内容你记得吧?”
曾布立刻回忆起《九章律》,明白方仲永的意图,他背诵出《九章律》的内容,然后说:“《九章律》就是在李悝的《法经》的盗、贼、囚、捕、杂、具六篇之外,增加兴、厩、户三篇,合为九篇,所以称为《九章律》。”
他又背诵了李悝的《法经》相关篇章,这可是法家巨著。前后对照,前六篇果然非常相似,有些地方只字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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