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史文恭站在山头,望着周围的山林,心头一片苦涩。他被包围了。
过去的两个时辰,让史文恭明白了当日在开州城下,面对优势金兵的李孝忠等军,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战斗。女真兵的战斗力和意志力,他自问早已熟知,然而当这些历来习惯了以较少的兵力挑战对手的女真人,无论在数量和战术上都占据了优势的时候,他们所能发挥出来的威力简直超乎任何人的想象之外,包括向来自负悍勇无敌的史文恭在内!
金人的攻击在半夜发起,距离宋军预定出发的时刻还早了一个时辰。夜袭并不意味着一边倒的杀戮,通常只能用于制造混乱而已,尤其是对于训练有素、且身在敌境进行追击战的军队,更是如此。轮班休息和严格的纪律,使得史文恭的部队在遭遇突袭的最短时间内恢复了秩序,没有解甲的一半战士迅即投入战斗,余下的一半则一面武装,一面组织阵线防御,随后进行的短促反击使得战线稳定了下来,避免了早早崩溃。
史文恭料到了会有金人夜袭,毕竟身在敌境,也事先知道了对方留下了数目不明的殿后军。他没有料到的是,金人竟然如此之多,整个后半夜,宋军全都处于极其惨烈和懵懂的夜战之中,夜色中也不知埋伏了多少女真兵马,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宋军的阵营。若不是山上的宋军有居高临下的优势,掌心雷的威力得以最大限度的发挥,只怕早就支持不住了。
可是山下的张晖部……
史文恭端着望远镜,向着昨夜张晖部在山下驻扎的地点望去。令他失望的是,晨雾弥漫,根本就看不清楚山下的状况。而现在金兵忽然停止了向他的进攻,也教他格外担心,莫非金兵将大部兵力都去攻打山下的宋军了?
“统制,我军现尚有三千五百余甲士可战,马千匹,五日之食水,箭十万支,弩矢亦称是,掌心雷不足八千枚。”统领官马五走上前来,轻声禀告。
史文恭愣了一会,苦笑道:“只有八千掌心雷……五日食水,嘿嘿,咱们能吃完这些东西么?”短短两个时辰的夜战,他已经丢掉了三分之一的兵力,这当中还没有算上山下的张晖部,不管他们是不是还活在这世上。大概也没办法冲上山了和自己汇合了。
马五乃是复州汉人,早在花荣等人初到辽东之时便已加入,积功累进,原本也领了一方千户。不过在高强整编辽东之兵时,他放弃了自己的千户官职,专心在军中为将。从辽东大灾之后的环境中生存下来,人肉都吃过的,马五也没把现在这被人包围的局面放在心上。见到史文恭的苦笑,他微微点了点头:“敌兵势大,我军斥候昨日已然远探至二十里外,仍是一无所获,看来敌兵乃是先期约定,自二十里外乘夜奔袭而来。如此精心谋划,金人志在必得,据昨夜捕得生口所言,至少有二十猛安金人在外围攻。”
史文恭瞳孔一缩:二十个猛安?他在辽东多年,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在金国兵势最盛时。一个猛安的兵力就超过两千人,其中甲士可达千人以上,阿里喜过于此数。哪怕是开州战后,金兵各部损失惨重,这二十个猛安至少也有两万兵。在这片女真人生长于斯的山林之中,两万兵意味着什么?
“金狗!谅必早有诡计,在此设伏待我!”能够在辽东的乱局中杀出来,史文恭也不是什么蠢蛋,自然想明了此节。他将望远镜揣在怀里,转头向马五道:“马统领,张晖他们毗邻大道,又多战马,总能冲出去几个报讯的,花节度部兵万五,汇合郭太尉便有三万多兵,离此不过二百里,两日即至,咱们守的住!”
他本是有意给自己和部下鼓劲,实则这里只是个小山寨,没有什么山险可守,自己要对抗六倍以上的敌人,哪里能有几分把握?
哪知马五却还是点了点头,神色镇定如恒:“是,咱们守的住。末将与高六去检视了金兵遗尸,鲜有甲胄完整者,纵使正兵亦多有无披挂之人,箭矢亦有许多是削木而成,无簇,十步内也伤不了我军甲士。统制放心,战的久了,他们也撑不住。”
史文恭精神大振,倘若马五与另一位统领官高六的判断不错,金人的优势远不如他原先所料的那么大。在这个时代,一个身穿精良甲胄的甲士,几乎可以对抗三个同样战力的无甲士兵,而金人身强体壮,其武备中对于甲士的依赖性更加明显,许多正兵都可以身穿全副甲胄,平地跃过马背的高度。看来,开州的失利,带给金兵的决不仅仅是人力上的损失。
缺乏铁器生产,不但影响到了金人甲胄的打造,同时也影响到了他们的箭矢补充,没有铁制的箭头,女真人只能回到原始状态,用尖木和石头的箭簇。在第一场接触战中就出现了这样的箭矢,可想而知,战的越久,女真人缺乏箭簇的窘境便会越发严重。
“马五,传令下去,弓手半数转为掷弹兵,半数转为弩手,咱们以后多用神臂弓,少用弓箭。”神臂弓的弓矢乃是特制的短矢,无法用在弓上,女真人就算拣去了,也无法从中获得箭簇。
马五应了,问过史文恭并无他事,便回转自己的岗位上去了。由始至终,两人都没有提起突围的事,周遭都是陌生的山林,他们最熟悉的就是山下的大道,而这里只怕就是敌兵最盛之处,即便是自负勇力的史文恭,也不会认为自己这三千多兵马能够从那里杀出一条血路,然后转战二百里,去和花荣汇合。如今唯一的生路,就是在这里守到援兵到来——或者守到死。
……
“岂有此理,半夜功夫,竟然战他不下!”绳果将兜鍪掷在地上,指着山上向娄室道:“娄室,宋军居高临下,火器又厉害得紧,咱们夜里没打下来,白天攻山要死多少人才够?如今咱们女真兵是打一个少一个,可经不起你这般的折损!”
阿骨打既去,身为嫡长子的绳果就是阿骨打一系的正牌领袖。几个阿骨打的儿子加上挞懒之流抱成一团,几乎占到了现今金兵的一半兵力,他这么一叫,众金人都有些骚动起来。
娄室面色不变,缓缓道:“大太子,若依你说,当如何战法?”
“等到夜深攻山!白昼,只遣些儿郎袭扰,叫宋人不得休息,也就是了!到了晚上夜深,宋军的弓矢射不中,掌心雷也投不准,咱们杀上山去,定能取胜。”绳果用力挥动着手臂,脸上几点干涸的血迹更显狰狞。
娄室冷笑道:“万一宋军的援兵到了呢?莫要忘了,会宁府还有花荣在,他若是与史文恭一同出发。行了两日,大军离此也不过百里,急行一日可至!倘若我兵到明日此时还攻不下山头,只须山下有几千骑兵接应,山上的史文恭便能冲了下来。”
绳果一怔,还待再言,娄室霍地站了起来,也不理会他,却向吴乞买道:“狼主,如今咱们是只争顷刻。倘能先灭了此部宋军,只须一夜休整,取了他甲马以利我军,纵然那花荣援兵到来,也可从容迎战,倒敢还多一场大胜!”
成功围困了宋军追击部队。乃是出于娄室的谋划,这一股全骑兵的追兵可不是那么好围困的。如果不是娄室的成功调度,让宋军恰好在此驻扎,又使得分散隐伏的各路金兵同时汇集到附近,这一场夜袭也未必能够成功。是以此时娄室的地位又再上升,他这般坚持,却也没有人再来说他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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