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城内人声鼎沸,金军帐中也是灯火通明。
李永芳走进主帅营的时候,便直觉不好。
帐内烛光一道,将古朴简洁的陈设映照得纤毫毕现,透出一股难以形容的阴郁肃穆。
努尔哈赤无声无息的坐在主位之上,半张脸笼罩在烛光投射出的阴影里,无端摒弃了一切光亮和暖意。
侧眼一瞧,范文程低头跪在一边,盔甲尽卸,单留了一件长袍在身上。
他跪的位置很是巧妙,整个人正好笼罩在一片火红的烛光里,将他身侧两个按住他肩膀的侍卫比照得晦暗不清。
李永芳一见那两个侍卫就知道事情要坏。
因为范文程这个人即使是在包衣奴才里头,也算是少有的温驯了,没人按着他他也能跪得恭恭敬敬。
而现在连这样恭敬的奴才都被按住了,说明努尔哈赤已经开始疑心范文程的恭敬温驯是否是假装的了。
那么坏就坏在这里。
李永芳收回视线,跨过地上跳动的烛光,伏地跪倒在努尔哈赤脚下。
他的确知道范文程的恭敬温驯就是假装的,“奴才给大汗请安。”
努尔哈赤动了一动,他藏于阴翳之中的面色曝于光线之下,喉结微微振动,似乎有话示下,却又止于喉中干涩痒意,他晾着李永芳在地上跪了好一会儿,方出声道,“……这么晚让抚顺额驸过来,还是为了家事。”
李永芳屏息凝神,唯恐努尔哈赤突然暴起,下令将他和范文程双双拖出去立即斩首。
自天命八年之后,努尔哈赤对待后金的汉人差不多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粗暴的行事风格。
努尔哈赤接着道,“这个奴才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卖了你的女婿,也就是朕的曾外孙女婿,抚顺额驸说说,像这样不听话的奴才,该如何处置?”
李永芳后背一凉,立刻反应过来努尔哈赤这是在利用范文程试探他的忠诚。
武长春在宁远城里这件事,在后金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知道。
而那极少数的几个人基本都留在了沈阳,现下的金军军营之中知道这条情报的大约就只有他李永芳一个人。
李永芳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朝范文程望了一眼,范文程垂首不言,愣是连一丝眼色都不露给他。
这可能是范文程已经被努尔哈赤给吓怕了。
不,不对,范文程这样的人,怎么会真的被努尔哈赤吓怕呢?
他是不想给努尔哈赤留下他和李永芳勾连结党的印象。
抑或是,范文程本身就是努尔哈赤用来对他李永芳进行钓鱼执法的一个勾饵。
说不定连“亲汉派”密谋推翻“反汉派”这整件事都是范文程编出来的。
人家爱新觉罗一家相亲相爱,儿子给老子戴了绿帽子都能把日子若无其事地往下过,哪有什么不得了利益纷争能给他们汉人趁虚而入的机会?
李永芳越想越咬牙切齿,本来要没这点儿希望,他倒当他的额驸当得好好的。
就是这范文程舌灿莲花,把他上十八代的祖宗范仲淹都给抬出来,教人不得不信了他的决心。
李永芳一边在心里大骂范文程的祖宗十八代,一边斩钉截铁地回道,“打!就该把这狗奴才给打死!”
努尔哈赤举起手中的六道木佛珠手钏,朝那两名侍卫轻轻一挥,侍卫立刻将范文程的肩颈一按,接着四肢都拷到了刑凳上。
范文程一声不吭地就趴了下去,他脑后的那条辫子顺着他的动作滑到了他的脸颊旁,用来编整辫子的绦带跟着垂到了地上。
一样是金钱鼠尾,范文程就很会打理自己的辫子,别的包衣奴才为了省事,向来乱七八糟地将辫子往脑袋上一盘,范文程就一定要往辫梢垂根穗子,显得他格外精明干练似的。
就在那两名侍卫要撩起范文程的长袍时,李永芳忽然道,“慢!”
李永芳喊完这一声,就恨不得抬起手来给自己一个耳光。
他怎么不由自主地就吐出这一个字来了?
如果现在就把范文程给活活打死,那就是死无对证,他的嫌疑就彻底撇清了,不管努尔哈赤是不是在钓鱼执法,他李永芳总是大金的忠诚卫士。
努尔哈赤已经挑起了眉,“哦?额驸还有什么话要说?”
李永芳忙以头顿地,“依奴才看来,这范文程自然是死有余辜,乱棍打死都不为过,但是奴才记得,大汗在天命元年就定下律法,‘国人有事,当诉于公所,毋得诉于诸臣之家,自贝勒大臣以下有罪,当静听公断,凡事俱五日一听断于公所,其私诉于家,不执送而私断者,治罪不贷’。”
“因此虽则奴才以为这范文程该被打死,但是依照大汗曾经颁布的律令而言,奴才是无法一句话就左右他的生死的,这范文程有何罪状,当在将其押回沈阳之后,在衙门公堂之上众议审判。”
“若是案情简单,则由当月执政贝勒公断处置,若案情复杂,才得上报大汗,由大汗在衙门之中公开审理,奴才虽为额驸,却不敢违逆我大金律法,行那‘口含天宪’的逾矩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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