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知道肚子是不好骗的,要骗也只能骗眼睛,让大家感觉吃杂粮也并不比吃大米白面来得坏。
于是李永芳现在就在表示自己正在心甘情愿地受骗。
人有的时候必得骗骗自己,不骗自己,那心里就过不去。
譬如此时此刻,李永芳知道范文程不愿坐下吃饭,实际上不是为了谄媚岳讬。
而是范文程不愿意同他们两位汉人额驸一块吃饭。
因为他和佟养性之所以能成为后金目前为止仅有的汉人额驸,是因为他们在万历四十六年将抚顺献给了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当年是开出过条件的,只要他李永芳能献城出降,后金则力保抚顺城中百姓安宁。
后来努尔哈赤果然说到做到,在进入抚顺城中之后,立刻下令让士卒不要杀害城中百姓,而是将城中百姓编为千户,迁到了赫图阿拉。
范文程就是当年“城中百姓”的一份子,于是接着就有了如今的“奴才范文程”,就有了如今的圈地、屠杀、饥荒。
范文程现在要向岳讬口称奴才、磕头请安的结果,有一大半是他李永芳和佟养性造成的。
另外一小半责任可以归因为范文程不“守节”,没有像袁应泰一样城破就自杀。
但是他李永芳也没为大明当了贞洁烈夫,所以他是没有资格指责范文程的。
从这个角度来讲,范文程坚持不上桌,是为他李永芳和佟养性好。
假设范文程跟他们一块坐、一块吃了,那李永芳就看起来更蠢了。
人家老范家祖祖辈辈吃的都是大米白面,从宋朝开始端的就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架子。
你李永芳倒好,一念之差就把人家从祖父那一辈就积攒下来的产业都送给鞑子圈地去了。
你说你李永芳要以此从鞑子那儿得了什么大好处那也就算了。
结果你绕了一大圈,就坐在这里吃鞑子腌了一个夏天加一个秋天的酸菜和用来骗眼睛的速食杂粮面。
这驸马当得还不如他范文程从前当大明秀才的时候滋润,他老范从前当沈阳县学生员的时候,每月还有六斗廪米的供给呢,哪朝哪代能有这样寒酸的驸马?
而要是范文程不上桌,那李永芳和佟养性起码还有个“能和镶红旗旗主同桌而食”的体面。
起码看起来还不像是被骗得那么惨,被骗得就为了那么点酸菜和杂粮面,跟自己的汉人同胞就此结下了血海深仇。
佟养性自然与李永芳感同身受。
只是李永芳抢先一步,一捞面条,把嘴给占住了,佟养性就不得不出来打圆场,“宪斗这是体贴我跟李额驸,三个汉人凑一道,没得让外人说咱们拉帮结派。”
岳讬笑了一笑,也没再坚持要范文程来一块吃锅子,只是开玩笑道,“三个汉人那怎么能算拉帮结派呢?女真人现在还必须十个人一道结伴才敢走在大街上呢,我晚上起夜,还得让福晋陪着我去呢。”
女真人必须十人结伴才能出行是努尔哈赤的规定之一,这条规定出台的背景,便是后金有一段时间,落单的女真人总会无缘无故的死于非命。
当然汉人是报复不了汗王贝勒的,倒霉的总是女真平民和基层女真官吏,所以岳讬可以毫无心理压力地拿这条规定来开玩笑。
至于晚上起夜须得由福晋陪着,还是被粮荒给闹的,近两年后金铸钱太多而粮食太少,以致于通货膨胀且盗贼蜂起,宗室贝勒和福晋晚上起夜都必须结伴而行,防止被盗贼掳走。
不过眼下在行军途中,外头到处都是往来巡逻的士兵,岳讬提这一茬完全是为了表现自己对汉人的亲切友好。
于是三人很捧场地笑了一番,这场合汉人不笑不行。
开过了这篇玩笑,岳讬方正色道,“好了,好了,咱们说正经的,宪斗,宁远城内情形如何?那袁崇焕今日投降了吗?”
范文程回道,“奴才正要禀报此事,那袁崇焕显是主张坚壁清野,已将百姓撤入城中,又将四周城门紧闭,依奴才看,要城中百姓里应外合,配合我大金献城,恐怕不大可能。”
岳讬道,“那率兵强攻呢?攻得下来吗?”
范文程答道,“奴才以为,倘或我军强行攻城,则必然损失惨重,不得取胜。”
岳讬道,“哦?宪斗为何如此以为?”
范文程道,“奴才听我方哨探报闻,那袁崇焕手中,有数门西洋舶来之大炮,此种大炮形制古怪,与我军截然不同,威力不可预测。”
岳讬笑了笑,又问道,“那依你之见,我军现下,该如何是好呢?”
范文程斩钉截铁地回道,“依奴才之见,主子爷应该立刻向大汗禀明此事,率大军回撤盛京,我军已得右屯储粮三十万,并不算是一无所获。”
李永芳心下一沉,他直觉范文程肯定是在玩什么他不知道的阴谋诡计。
金军劫掠所得的右屯储粮全然不能食用,这不是机密。
范文程却以此为借口建议岳讬向努尔哈赤提议撤军,那他的最终目的,便绝对不是想让努尔哈赤立刻回沈阳这么简单。
果然,岳讬一听,便回绝道,“大汗兴师而来,总不能因为我这一句话无功而返罢。”
范文程道,“主子爷即使不去亲自劝谏,总还是得派人去给大汗提个醒。”
岳讬看向了跟前的两位额驸,“可是枪炮的事情,我是一点儿都不懂啊,这火器方面,还是两位额驸最精通。”
佟养性也不想去劝努尔哈赤撤军,闻言便立刻道,“这西洋炮,我跟李额驸是摸也没摸过,更别说预知其在战场上能起多大作用了。”
李永芳赶忙附和起了佟养性。
范文程道,“两位额驸虽是如此说,可为谨慎起见,奴才还是想去同大汗报个信,恳请主子爷允准。”
岳讬点点头,好似全然不将范文程的判断当回事儿,“我准了,你想去就去罢。”
范文程跪下磕了一个头,接着又一骨碌地爬了起来,他脸上的笑容丝毫不败,奴才该怎么笑他就怎么笑,“奴才告退。”
岳讬头也不抬地忙着从汤锅里夹菜,“行,你跪安罢。”
李永芳搁下筷子,站了起来,一把披上皮袄,对岳讬招呼道,“我替您去送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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