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程与李永芳一前一后地出了军帐。
天阴得反常,脚踏在地上就是一声脆响,好像辽东境内的所有生灵都被冰雪冻成了标本,又被一个个路过的人类踩得粉碎。
两人无声地走了一段路,行至一处空旷之地,范文程侧过身来,朝李永芳道,“就送到这里罢。”
这当然不是去大汗王帐的路。
李永芳望着不远处一丛丛执刀巡逻的金军士兵,吐着白气儿道,“老范啊,你这是在玩火你知道吗?”
范文程笑了笑,道,“李额驸说什么呢?奴才怎么听不明白……”
李永芳“呸”了一声,道,“你听不明白?你听不明白,你还故意陷害我和佟养性知情不报?”
范文程道,“据奴才所闻,宁远城内的西洋大炮确为明国的新式装备,李额驸并不是知情不报,哪里来的‘陷害’一说?”
李永芳一时气结,这一刻,他倒真心希望后金能顺利攻下宁远城。
这样他李永芳就清白了,就不会被迫两面三刀,总是被当作一个受鞑子蒙骗的反面角色,“你有没有陷害我和佟养性知情不报,你心里没点儿数啊?这西洋大炮究竟是何威力,你会不知道吗?”
范文程反问道,“奴才怎么会知道呢?”
李永芳拢着皮袄呵气,“不错,在大汗起兵之前,神宗皇帝怠政,辽东的武备松弛已久,我跟佟养性的确没有接触过西洋火炮,可你不一样啊。”
“你的曾祖父范鏓,曾在嘉靖朝出仕为兵部尚书,你的祖父范沉,曾经担任过沈阳卫指挥同知,你在归降之前虽然只是个秀才,但是这西洋火炮究竟有多厉害,你一定从你的曾祖父和祖父那儿听说过。”
“明国在正德年间就引进佛郎机了,你今日这般表现,说明你绝不可能对现在宁远城内装备的西洋炮一无所知……”
范文程又反问道,“奴才如何表现了?”
李永芳简直要破口大骂了,“你当我不知道?你肯定是专挑我和佟养性跟岳讬一起吃饭的时候来禀报此事!你这狗奴才!你就是没安好心!”
范文程还是一脸无辜,“奴才怎么没安好心了?”
李永芳道,“现在军中知道西洋火器有多大威力的,就那么几个汉人,要是我不告诉大汗,佟养性也不告诉大汗,就你去告诉了大汗……”
范文程接口道,“那你觉得大汗会就相信我一个人吗?”
李永芳顿时瞪大了双眼。
范文程道,“前几天奴才去为大汗写劝降信,写信时为李额驸说了几句公道话,就挨了大汗的一记窝心脚,李额驸这些年,为大汗东奔西走,劳心劳力,大汗尚且是这般态度,又何况像西洋火器这等军机大事呢?”
“大汗近几年,是越来越不相信汉人了,不论是哪个汉人向大汗进言,只要大汗听到撤兵的建议是从一个汉人口中道出,则一定会先入为主地认为是这个汉人不愿见到金军在辽东取得节节胜利,才故意夸大西洋火炮的威力。”
“所以不管李额驸和佟额驸去不去告诉大汗西洋火炮的威力,大汗都不会撤军,除非是我家主子爷亲自去向大汗叩头死谏,大汗才有可能考虑一二,不过方才李额驸也看见了,我家主子爷不懂枪炮,还是得我这当奴才的多上心。”
“李额驸方才是跟佟额驸一起亲眼看着我家主子爷派奴才去向大汗禀报西洋火炮一事的,李额驸当时又没有拦下奴才,现在也只是跟奴才多嘱咐了两句话,主观意愿上并没有阻止大汗知晓西洋大炮的事嘛,李额驸只是没有像明国的言官那样泣血死谏而已,因此这‘知情不报’这四个字,李额驸是无论如何够不着边的。”
一阵狂风吹过,将范文程的身形刮成了风中的一根劲竹。
范文程实际并不矮小瘦弱,相反,他的长相是很讨蛮夷喜欢的高大威武,是充满了雄性气息的阳刚瑰玮。
这种长相是很占便宜的,譬如此刻范文程说完这番话,明明是又朝李永芳哈巴儿狗似地讨好一笑,他那堂堂正正的相貌就硬是将这种笑容传递出了一种刚正不阿的暗号。
假设李永芳当年没有献出抚顺城,或者晚个几年,让范文程能顺顺利利地参加大明的乡试会试殿试,范文程凭着他的相貌和聪明才智,他是有很大可能会被大明天子钦点为进士的。
要是更幸运一些呢,把被编入镶红旗旗下为奴的运气分给科考一些呢,那范文程说不定就能进翰林院入内阁,在大明出将入相了。
李永芳恶狠狠地瞪着范文程,范文程毫不躲闪地迎合李永芳的视线,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愈来愈灿烂。
两人对视片刻,李永芳忽然一个激灵,一股寒意从背后蔓延到了他的四肢百骸。
像范文程这样有头脑的聪明人,怎么可能当真同哈巴儿狗似地忠心耿耿呢?
这狗急了还会咬人呢。
何况范文程是人不是狗。
范文程从来没有原谅过他李永芳和佟养性,他恨他们这两位汉人额驸恨到连同桌而食都不肯。
恨到他宁愿在岳讬面前跪着,也不愿跟他们两位汉人额驸一起坐着。
因为李永芳和佟养性一举斩断了范文程在大明的所有可能,他们俩合起伙来把范文程原本美好的光明人生给偷走了。
范文程恨死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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