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焕听了这一番分析,不禁感慨地想,明末党争真是能磨练人,人人都变成了政治评论家,从天启皇帝御旨里的一句话就能衍生出这么多的明争暗斗来。
一个字一个字地读透了还不算,还得看懂字面之下的“圣意”,还得琢磨皇帝的真实意图,否则稍不留神,就会大祸临头。
金启倧继续道,“不错,阉党的斗争手段实在是太高明了,而且尽撤锦右、宁前之兵一事,分明是阉党无理,如果袁臬台你下了狱,说不定这‘指挥失措’的罪名也能一样扣你头上,这可比单单一项‘坐失粮草’的罪名要严重多了。”
程维楧道,“再有,这右屯的粮草落入后金手中固然可气,但那奴酋得了粮草,顶多烧了或是全数带回后金,若是这粮草被撤入关内,是多是少,全凭阉党的一张嘴,到时,倒反说袁臬台你治军不严,有贪污军饷之嫌……”
袁崇焕又心想,真是天意弄人,倘或历史上那个袁崇焕在天启六年下狱,即使因为东林党的牵连而饱受刑罚,其后反倒能因为阉党的倒台而获得一线生机。
偏偏历史上的宁远之战是袁崇焕打赢了,而历史又决定了他咬着牙也必须赢,他不赢他就不能活。
袁崇焕冲程维楧摆了摆手,觉得自己一开始就找错了借口,道,“好了,粮草的问题先不讲了,关键是要救人,抛开军饷因素,我想回撤觉华岛,主要是为了救下觉华岛上的军民。”
在座诸人闻言,一下子都沉默了下来,少顷,依旧是金启倧先开口道,“高经略只说要撤回锦右、宁前之兵,并没有要说迁移觉华岛上军民。”
程维楧道,“且孙督师在时,就以宁远城与觉华岛互成犄角之势,相互策应,这是早就定下的战略,阎总督当时也是认可的。”
袁崇焕知道程维楧口中的“阎总督”,指的是现今的蓟辽总督阎鸣泰。
阎鸣泰是毫无疑问的阉党。
但是阎鸣泰这个阉党在历史上与袁崇焕并非是党派上的绝对敌对关系,他直接参与了与后金议和,并与袁崇焕在宁前道为魏忠贤合修生祠。
更重要的是,阎鸣泰是北直隶人,与魏忠贤是同乡,后来袁崇焕为了获得魏忠贤在边务上的支持,不得不以阎鸣泰为中介,与魏忠贤结交一二。
不过阎鸣泰这个蓟辽总督,跟高第的这个辽东经略一样,都是背靠阉党的关系当上的。
但是阎鸣泰的资历比较老,东林党势头正盛的天启二年,他单靠廷推也当上了辽东经略。
只是当时正碰上孙承宗自请出关,阎鸣泰在任上几乎无所作为,不久就称疾归家了。
直到魏忠贤铲除东林党之后,他才靠与魏忠贤的交情重新起复为兵部右侍郎。
当然了,穿越者袁崇焕可以不在乎阎鸣泰与魏忠贤的那份交情,可这不代表他可以说服明末土著对阎鸣泰的意见同样视若无睹。
毕竟天启六年的阎鸣泰是内阁首辅顾秉谦推荐上来的,宁远一告急,阎鸣泰就被阉党当救火队员一样弄到蓟辽来了。
袁崇焕回道,“如今宁远城内只有不到两万守军,倘或后金转攻觉华岛,宁远无力应援,岂不是要酿成大祸?虽然高经略没有回撤觉华岛上军民的命令,但是觉华岛要出了事,我肯定是要承担责任的。”
金启倧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道,“我记得阎总督对此早有对策,觉华岛四面环海,只要凿冰为堑,在冰面上挖开壕沟,金军便不能来犯。”
袁崇焕勉强弯了弯嘴角,苦笑了一下,实际上阎鸣泰的想法并不能算有错。
明朝人不懂气候学,又不知道什么叫小冰河期,这时候指责阎鸣泰是闭门造车实在是太苛刻了一些。
只有穿越者袁崇焕知道,努尔哈赤转攻觉华岛之时,岛上明军为抵御金军不得不日夜凿冰,不少人的手指都被活活冻坏了。
而由于辽东极寒的气候,他们辛辛苦苦开凿出来冰壕在旦夕之间又重新冻合,金军于冰上进军如履平地,最终觉华岛明军依旧因寡不敌众而全员战死。
程维楧附和道,“我觉得没必要多此一举,不过我这不是因为阎总督的对策,我是为袁臬台你着想。”
祖大寿也点头道,“不错,确实都是为你袁臬台着想。”
袁崇焕这下听不懂了,“怎么是为我着想?我又不怕阉党。”
满桂道,“知道你不怕阉党,你不用一遍遍地强调,关键是……陛下的心思……”
袁崇焕道,“凿冰为堑又不是陛下的主张。”
满桂道,“我不是说凿冰的事儿,我是说粮草的事儿。”
袁崇焕道,“粮草又怎么了?我刚才就说先抛开粮草的问题不谈了嘛。”
金启倧回道,“陛下只认下了右屯的三十万储粮,觉华岛的那八万石,陛下可没认。”
满桂道,“对,我就这意思,如今宁远城守不守得住还是个未知数,倘或将觉华岛的军民与粮草都迁入宁远城中,宁远一旦失守,其损失必定大大超乎陛下的预期之外。”
“如果这时阉党再弹劾你贸然行事,陛下则必定严惩不贷,因为你这种举动它不是单单否认阎总督的战略决策,阎总督是顾阁老举荐,陛下首肯的,你这是在故意跟陛下对着干。”
袁崇焕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历史上的那个袁崇焕是因为政治原因才不敢下令迁出觉华岛军民和粮草的。
不错,自己是穿越者,知道宁远城必定能死守成功,而觉华岛损失惨重,才觉得觉华岛军民是非迁入宁远城中不可的。
而历史上的那个袁崇焕绝不可能有这种先见之明。
他的视角,乃至宁远城所有留守文官武将的视角是,宁远城是后金主攻目标,如果再将觉华岛军民和粮草迁入城中,最终结果很有可能是城池一旦失守,则明军遭受双倍损失。
历史上的袁崇焕显然是承受不起这种损失的,按照天启六年的党争局势来看,天启皇帝能下圣谕掩饰右屯失粮的过失,已经是开了天恩了。
如果作为明军关外后勤基地的觉华岛上的粮草,也在一夕之间,因为袁崇焕的一道迁移命令而落入后金之手,那天启皇帝必定震怒。
这不用说,无论是辽东经略高第还是蓟辽总督阎鸣泰,都不可能为袁崇焕担下这笔原本就不必要的损失。
相反,阉党为了撇清指挥失误的干系,一定会推波助澜,让天启皇帝重重惩处袁崇焕。
退一步讲,即使袁崇焕在迁入觉华岛军民之后守住了宁远城,天启皇帝也不能直观地看到袁崇焕对此所作的努力以及所承担的风险,他必定会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
毕竟当时明廷的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后金会转攻觉华岛,并造成如此惨重的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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