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丠芸已记不清这八九年来自己有多少次从湖里顺着底下的河道悄悄溜出山门了，只记得每一次所见的都是同一个人。河道很深，充斥满了冰冷的湖水，几乎贴着湖底。河道很长，没有一点空气，哪怕水性再好的人也游不出去，故而灭天魂一直未在河道处设有阻碍。狐令天虽知情，却也不干涉，这是他对狐丠芸的信任和留给她的自由。

狐丠芸与大多数灭天魂人不一样，她的体内流淌着一半来自泉客族的血液。泉客是仙界唯一一个生活在海洋中的种族，狐丠芸的母亲是那里的长公主。

身处同一个世界，头顶同一组日月。这边的暗黑族连丝风都没有，周围静悄悄的，连脚步声都被放大了好几倍。月光落下来照亮前路，一片安逸祥和的景象。而穷阴族则是正应了名字，穷阴意为冬日，山谷对面大雪漫天。以山谷为界，穷阴族与灭天魂各占南北，这山谷没有名字，也不属于任何一个种族。立在崖边朝下望去，一片朦胧看不真切。

狐丠芸幻出元神，那是一条绿到发黑的蛇。她顺着无比陡峭的崖壁慢慢爬到山谷深处，崖底乱石错杂，石缝里水音潺潺，一位故人正在那里候着她……

对面常年积雪不化的所在，族人唤其为北山。北山乃是穷阴族的至北至高之地，也是狐丠芸藏在内心深处，来自儿时的憎恶与噩梦……

狐丠芸顺着空气中的仙气，在崖底寻得一处山洞，洞口处站了一位年长几岁的男孩子，赫然一副仆从的模样。洞中人是位少年郎，和狐丠芸相仿的年纪。他同当年初到灭天魂的狐丠芸一样，冰睛白发生得俊俏。细看去，二人眉宇间倒很是相似。

洞中空旷，子车轻耀在里面候着狐丠芸，时间久了便百无聊赖，最后甚至用仙气做起了冰雕。直到身后传来那熟悉的声音，狐丠芸幻化人形，笑他童心未泯。二人并没有什么约定，往日相会的地点也不尽相同，狐丠芸感受到了穷阴族的仙气便会试探着寻来。

子车轻耀白了她一眼，伸手隔空捏碎那冰雕，又凭空幻出一副桌椅来坐下。狐丠芸坐到子车轻耀对面，手肘搭在桌支着头，一副慵懒洒脱的姿态，转着手里的空烟斗。与对面坐姿端正的子车轻耀不同，狐丠芸仿佛已把曾经日日谨记心头的宫规礼法尽数遗忘。

子车轻耀开口便是一句没头没尾的：“你可做齐准备了。”狐丠芸听闻这话看了子车轻耀一眼，轻轻点点头顺便换了个姿势，抱着双臂靠在椅背，脸挂着恶人般的笑容：“你莫不是担心会对我吧？”

二人的对话仿佛加密过一般，让旁人不知所云。在多年前日日相见的岁月里，他们的关系很好，那种手足兄弟间的了解与默契烙印在骨头，流淌在血液里。是岁月抹不去的痕迹。狐丠芸知道子车轻耀问的是什么，子车轻耀也知道狐丠芸定会参加煜枭大选。纵观仙界下，凡习武修法者，管他师出名门或是自学成才，无一例外皆心系大选……

“我对你又有什么可担心。你知道的，我本就不是个心系权力的人，何况我自小就不及你多了，没什么悬念。我只是特来提醒你，她回来了。”

因为各种因素，乌语鸿一直没能参加煜枭大选，得了这个机会，她一定会去。子车轻耀一脸严肃，狐丠芸虽然觉得不太可能却还是第一时间想到了那张脸。让子车轻耀不敢直呼其名的人，是她没错了。狐丠芸现在的身份很尴尬，不管是称她为师尊还是直呼其名都不合适，只得强撑起面子说一句：“那又如何。”

“往日里相见，多是为些你知我不知的。今日倒不同，说点我知你不知的。当年你隐藏的很好，朝夕相处的人都看不出什么，却被不得日日相见的祖父识破。祖父不是只手遮天，他的眼线遍及不到幻族皇宫各处，且细想想，你露了破绽给谁。便是那人所言，让祖父对你起疑。祖父偏又是个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人的性子，故此对你二人下手。此事我早先便知晓，只是当日告诉你也没什么用，如今她回来了，释怀还是憎恨，你自己抉择吧。”

狐丠芸低头把玩着腰间的配饰，听完这话忽然笑起来：“既然都露过一回破绽了，不如再露一回。”子车轻耀看着她，皱了皱眉，却什么也没说。“理论来讲，她没错，不知者无罪，她只是想让她所认识的子车令安回归正道。她是个好师尊却偏偏过分严格令人生畏。当年的无心之失，我谢她让我遇到我师父。可我却又是个记仇的，她的鞭子太疼。左右我承袭了叁尊靈蛇族的仙气，不再惧她，少不得刚强一回。”

最后那句如天雷霆，将子车轻耀劈醒。他拍案而起，言语中满是震惊：“你真是传说中的叁尊靈蛇继承人？”狐丠芸被子车轻耀吓了一跳，愣愣地点点头子车轻耀又往前探了探身子，按住狐丠芸的肩膀晃了晃：“你同先祖称兄道弟？”狐丠芸随后咧出一个尴尬的笑容，伸手把子车轻耀推回椅子：“安啦，事已至此，不如想想如何将事实公诸于世。”

狐丠芸出了山洞，抬头朝望去，零星几点雪花落在脸。在一个噩梦产生的地方讨论另一个噩梦的缔造者，这本身就是很不美好的。

月亮悬挂在星辰间，狐丠芸与子车轻耀在山谷中漫步，口中随意聊着些有的没的，与此同时，数千里之外的幻宫校场依旧能看到啸林剑光飞舞。乌语鸿等这一天太久了，她势必要拿下个五榜名位来。她要让世人看到，那个曾经专出战神的叁尊天神族，不是后继无人的。

自古仙界满十六岁方可参选煜枭堂，三年一选。那届大选时，尚未到乌语鸿的十六岁生辰，大选刚过不久，叁尊天神与叁尊天仙于同年间相继灭族。煜枭堂为祭叁尊各族，特停选三届。待到三届后，恰逢乌语鸿探寻种族灭亡之源，抽身不得故而不曾参选，这便又耽搁了两届的光景。再者，乌语鸿懂得顾全大局。那位榜首曾劝诫乌语鸿，在煜枭堂有十足的把握扳倒对方之前，不可太过招摇。待时机成熟那日，煜枭堂五榜自会给她留出位置。

大选将近，各路英才也已背起行囊。唯有狐丠芸与狐湫寻，辞别师母，说走就走。连个包袱都没有，连个盘缠也不带，一身轻松……

双眸微合，仙气将狐丠芸环绕，脑海中将道路描绘。待到仙气尽收，眼前已是无尽奢华的砚州城。这是幻族的皇城，这是仙界的中心。她与狐湫寻约定，相会于砚州城门前。砚州繁荣，满街里住的都是富户高官，没有人注意到，在众多宅子中隐藏着一处被买下却无人居住的。那宅子不小，价格也不菲，舍得就这么空着的，它的主人必定不是寻常富人家。

钟离义令一行人推开门时，子车轻耀与他两个弟弟已在院中候着了。若是单聚一聚，幻族皇宫便可，就算是忌惮宫中的乌语鸿，丞相府与穷阴王宫也没少聚。但子车轻耀特地约了丞相公子与幻族众皇子出来，定有什么不能让外人听去的事。子车轻耀不知打的什么算盘，给每人都安排好了位置，茶点也都是磷暮一人打理。幻族那几位很是疑惑子车轻耀特地空出来的位置是留给谁的，唯有钟离翊凛一眼看出了端倪。那两个位置一个在子车轻耀与子车倾逸之间，另一个则在钟离翊凛与钟离忆筝之间，如果按顺序算下来……

“你给雪苑与令安留了位置？”此言一出，全场寂静。与穷阴族王子间的每日令安长令安短不一样，钟离屹荀的名字已经几乎不被提起了。

随着宅子的门被叩响，那是最后一次，进来的是一双男女。钟离翊凛眼神不错，远远便认出了狐湫寻，忙前拉住他的手。他们看狐湫寻的眼神，就像子车轻耀第一次见到狐丠芸是一样。震撼，惊喜，难以置信。

死去多年的兄弟此刻就这么活生生得站在眼前，千言万语汇聚于心头却不知从何说起。待气氛逐渐平静，乔越笙遵着礼数朝二人行了礼。子车轻耀见他行礼，突然就有了主意：“亦鸣，大选初试那日，在世人面前记得也如今天这般，个个行礼，一个也别少。”子车轻耀越说越慢，越说越重，最后还意味深长得看了乔越笙一眼。子车轻耀本是个不在意礼数的，如今却刻意提醒乔越笙。谁都知道，这是要将长大成人的子车青闫和钟离屹荀呈现于世人。

众人都没什么追求，各族王子能位列十君便是好的，只有极优秀的才有机会入五榜，乔越笙也只是去凑个热闹。故而无人温习，一切随缘。他们之中，在乎这名分的也就只有狐丠芸，可她偏又被一只信鸽叫走。众人四散逛在城中，难得的悠闲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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