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的大雨滂沱，纵是严苛至极如乌语鸿，也断不能让他们在这种天里练些什么的。她门下多是王子，国母嫡出，自小养在宫里，一个个娇贵得很，自是淋不得半点雨。

一干孩童规坐案前，每人桌摆着的一摞书册少说也有个四五本。伴着窗外悦耳的雨音一行行背下去，满屋里无一人敢分心。

乌语鸿正对门口坐着，沏一壶茶，看看门外的雨，看看手中的书。左右两边各两列，一列四人，正对着她。不多时，身侧一个声音唤了句：“师尊”。那声音很近，是从前排传来的。乌语鸿不想听到这个声音，她不喜欢这个旁人眼中的旷世奇才。

子车青闫很神秘，很虚伪。乌语鸿看不穿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这是她所不能接受的。

“弟子昨日闲来无事曾翻阅史册以作消遣。于书中见一种族，年代并不久远，可灭亡时的相关记载却均是一笔带过。弟子不明，还请师尊解述一二。”乍闻此言，乌语鸿心中不知为何竟升起种不祥感来。

“令安哥的消遣方式一直这么独特吗？”秋辰一拍了拍前面的子车箐尘，低声调侃道。

子车箐尘是个安分的，见气氛不对，只朝秋辰一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又指了指乌语鸿腰间的钢鞭，什么也没说。

乌语鸿一个眼神投过去，二人顷刻间感受到一股流过全身的恶寒。吓得立马正襟危坐，不敢再分神。

乌语鸿合书，却也不看子车青闫一眼，只问道：“是何种族。”她的言语里透着股冷漠与敷衍。此刻她还不曾意识到，这孩子打得是什么算盘。

“回师尊，乃是……叁尊天神族。”子车青闫的言语里透着几分明显的犹豫，不知是畏惧乌语鸿的气场还是已料到了此言一出的后果。

话音未落，乌语鸿口中还没来得及下咽的茶水险些喷出去，呛得她直咳嗽。好容易顺了气，那凌厉的目光瞬间转向子车青闫。一道白光闪过眼前，门外几滴雨水凝结成刀刃，在子车青闫那张精致的脸划出一道血痕。

乌语鸿满眼唯有愤怒，不觉失态。明明这不是什么要紧事，明明灭亡之事记载模糊很正常，也算是煜枭堂为灭亡的种族留存了最后的体面。可子车青闫却选在众人面前问起，还偏偏问了自己的母族天神。

此话若换个弟子问出来，说是无心之失也许乌语鸿还能信几分。可对方是子车青闫，那位时刻戴着个面具的子车青闫。

乌语鸿坚信自己的判断，坚信他是刻意为之。

乌语鸿在心里苦笑一声。号称专出战神的叁尊天神族亡于内乱，这是多么讽刺的事实……

子车青闫依旧是那副无辜懵懂的表情。或者说，他依旧装成那副无辜懵懂的表情……

“青闫师弟无心失言，还请师尊宽恕。”

子车青闫原本同胞表亲就占了门中半数，加之自身人缘甚好，一时间，有了尉迟墨羽带头，几乎满屋的弟子皆起身为他求情。除了那一脸幸灾乐祸的钟喻晟。

乌语鸿无奈，示意众人归坐，算是一种妥协。而子车青闫在低头坐下的那瞬间，脸浮现出一丝捉摸不透的笑容。笑容转瞬即逝，几乎快到让人来不及捕捉到。

此刻，又有谁能料到，刚刚还一脸人畜无害的子车青闫。他真的是刻意为之……

乌语鸿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被迫回忆起那桩尘封于心底十年的旧事来。

记忆中的情景涌心头，那是个不太平的清晨。乌语鸿起了个大早溜出宫去，刚出门没多远便见大批国民涌来，带满了惊恐与不安。乌语鸿逆着人流过去，一个男人带着不知多少黑衣人攻城。啸帝不许旁人将战况诉于乌语鸿，他觉得乌语鸿还小，不想她受牵连。

乌语鸿手持啸林，鲜血在剑刃下飞溅。十五岁的孩子穿梭在无数成年男女间，那些人比她高不少……

对方不像是士兵，相比之下更像是某种神秘组织里的教徒。黑色的面具遮住面容，各族仙气交织在一处。很显然这不是外界所传着的内乱，而是有人蓄意剿灭天神。那是仙界未意识到的敌人。

正午刚过的阳光异常刺眼，乌语鸿在那猛烈的照射中醒来，钻心剜骨般的疼痛。

身所沾染的血液已被日光晒成干，在伤口处凝结。稍微动几分，凝结的血液随着皮肤的移动被扯开，伤口便又涌出鲜血。身侧尸骨成堆，浓烈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乌语鸿扶着墙站起来，环顾四周，尸体并不多，多的是石像。形形色色的士兵国民不知被什么法术变为了石像，惊恐的神色定格在脸。原本繁荣安定的坤城变得毫无生机，一副炼狱般景象。

乌语鸿找了个教徒的尸体，褪下他的斗篷和面具予自己穿，以备不测。悄悄从密道潜进皇宫里，密道连接着宫里十数个院落，另一头则在宫外一个不起眼的小店铺中。乌语鸿寻了个出口爬出去，推开地砖，远处是皇宫的正殿，殿中似乎有两个人。距离太远了，正殿又恰好是阳光的方向，太过刺眼，看不真切。

乌语鸿绕远路到殿顶，又顺着面的窗子爬横梁。那女人一身精美华贵的战袍，毫无狼狈可言，怎么看都不像是参加过战争的模样。

墨绿色的衣衫……

墨绿色代表了叁尊靈蛇族。那个灭亡三百余年，仅存在于古书中的叁尊靈蛇族。

时至今日，乌语鸿依旧清晰记得。幼时所见那本只有寥寥数页的史书。那是对此间的统概。

“世有四界，天、阴、阳、仙。此间为仙。仙界立之初，众妖创暗黑，堕神创天神，鲛人创泉客。修仙者则以门派分之，为穷阴、天仙、幻、燚、旻、葟、言岚，共十族。此十族中，四族为皇，五族为王。余暗黑族，占东占北，散居各地。以家族姓氏物种划分选之掌门，以区域划分选之盟主，择一盟主推为首领。

约过百余年，暗黑族首位姝虺让位与次位灭天魂，从此脱离暗黑而自立种族，名为靈蛇。次年尚健在创始者立之煜枭堂于仙界中心。煜枭堂选五榜十君，设叁尊之族。叁尊名曰，靈蛇、天神、穷阴。

十四年代，靈蛇灭族，自此叁尊不曾齐。同年代穷阴没落，天仙代之……”

前些日子乌语鸿在翻看幻族的同本史书时，那史书已添了一句：“十七年代，天神天仙相继灭亡。自此至今，仙界无叁尊……”这是本施了法的书，时刻载入仙界现状，并不是各族都有的。

思绪重回年少时光，二人的对话得以清晰传到乌语鸿的耳朵里。那个带着斗笠的男人低声下气，言语中透着股明显的谄媚：“蛇母大人，您查也查过了，在下差事办得虽不精以极致，却也还说得过去。可否劳大人金口，来日在尊面前替在下美言几句。”

那女人坐在曾经父皇坐的位置，抬手拒了那满满一盒子的黄金，开口是种不带丝毫起伏的声线：“尊让我捎话予你，若是再有你自作聪明坏了要事，细数数自己颈有几个脑袋，担不担得起这份责罚。”

那女人手腕虚绕着绿光组成的细线，这和那个能禁锢人仙气的法术很像，只是白色与绿色的分别。手腕内侧还露出一小块黑色来，似乎是图腾。叁尊靈蛇族虽然灭亡，但依旧名列叁尊。叁尊各族图腾外围都绕着圆环，圆环中有叁尊徽章的花纹。乌语鸿虽不能明辨那图腾的形状，但绝不是圆形。可若说黑色的图腾，乌语鸿倒忆起一个来。每年仙界集会时，暗黑族首位灭天魂的锦帘，都会绣着一个黑色十字架，十字架外罩着一层红色的边，那是种极暗的红色，远远望去就想纯黑似的。但那女人脸长满了蛇的鳞片，还时不时吐吐信子。这可和九尾红狐妖所创设的灭天魂相差太远了……

那女人脸没有表情，神色空洞，像是被什么人控制了。可纵观仙界，寻遍史书现世，并没有哪个种族哪项法术能够控制活人。若说是尸体，那背后控制她的人便又同叁尊靈蛇族的灭亡扯关系了。如此算来，对方至少活了三百余年。大多数修仙者是活不到这个年岁的，天仙靠药品续命也勉强活过二百年去。堕神本无法力，天神先祖以寿命相抵修得仙气，故天神也活不过二百五十年。能活过三百年的，除叁尊靈蛇族外唯有泉客族。若是泉客族，那人想必已是暮年了。若是叁尊靈蛇族，对方便还有最多二百余年的精力为祸仙界……

思量间，敌人已离了皇宫，收军复命去了，乌语鸿才敢从横梁下来皇宫中血流成河遍地横尸。乌语鸿踩在血里，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该去往何方。她知道，自己哪怕悄悄跟着队伍去到对方的老巢，以此刻的伤势，也不过是活活做了人家的刀下魂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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