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远明家在桃花镇的边缘开了一家餐馆。这种位置的馆子,主要的顾客都是到镇上或城里卖菜,卖农产品的过路农民。饿了吃碗面条,米粉。渴了找杯免费的开水喝。也有些人会点上一碟油酥花生米或豆腐干,打二两老白干喝一顿。能够炒个菜,切几两猪头肉来下酒的就算这个店里比较阔绰的客人了。
于远明家本不是桃花镇的人,他的家乡在离镇上有五里地的高脚村。那是桃花镇最穷的一个村子了,顺着山脊往上走,半个小时就可以看到几个自然村落。中间还是有一个宽大的石坝,由于原来在1958年大炼钢铁的时候堆过大量的煤炭,所以叫煤炭石塔。于家就在这个石坝边上,中间隔了一块水田。他家门口栽了几棵洋槐树,土墙房子旁边有两窝竹子,一窝水竹一窝楠竹。
于远明的爸爸在桃花镇农机修理厂上班,大家羡慕吃公家饭的工人。妈妈就在家种田挖土,操持家务,喂鸡喂猪的。这种家庭结构是很受人羡慕的,俗话说一工一农,辈子不穷嘛!
其实于家是光有架子,并没有什么钱。
一方面种田没有什么收入。另一方面于父的工资本身不高,剩余部分都用于交朋结友了。于远明还记得读小学的时候,爸爸给老师说学费欠一段时间的事情。
如果没有那次厂房拆迁,于远明也许一辈子就在高脚村生活了。
于远明的爸爸叫于洪生,在桃花镇农机修理厂算老工人了。孤儿出身的他在六十年代就来到这家号称地方国营的厂子上班,车床磨床都是一把好手。技术好,为人也喜乐随和,所以人缘不错。虽然工资不高,但是每天两顿酒是免不了的。闲暇之余,还会钓鱼。下班了,在家门口摆一张小方桌,一把躺椅。桌上两个小菜,偶尔就会是油煎的小鱼,再加一杯白酒,一杯下关沱茶。这就是一个充满幸福的黄昏了。
于远明的妈妈倒不是高脚村的人,她本是陈集村的姑娘。因为和老于是同学,顺理成章地和他结了婚。几十年后还在和于远明念叨:你爸爸一个是有个正式单位,二是人还是有模有样的。说来也是,于家虽然不富有。但是基因不错,老于和于远明两弟兄都长得周周正正的。个子不高,五官端正,皮肤尤其好。
于远明弟弟叫志明,比远明小三岁。那个时候也在家里待着,两弟兄虽然一起长大,但性情迥异,爱好不同。于远明从小爱看书,受文学作品影响多;武侠英雄,飘逸侠女,行走江湖无拘无束;徐文长郑板桥怪诞多才,嵇康阮籍奇言怪形等等。后来是琼瑶式的爱情给了他太多的情感启蒙。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东西形成了他的性格特质。弟弟于志明不爱读书,也不学老于喝酒。但是车床上还学的有模有样,也学老于钓鱼。家里的餐馆于远明倒是做得愉快,虽然是家常菜,也做得有趣。只是内心深处不喜欢那些油盐酱醋和煤炭渣滓。
农村的孩子有几个出路,成绩好的考大学,跃出农门当干部当工人看自我造化。吃得苦的学手艺,泥瓦工,木匠,钢筋工,理发,补皮鞋,裁缝,杀猪匠都可以。总之需要先吃苦后出师。还有一个出路就是当兵,当时流行一句话:当兵后悔三年,不当兵后悔一辈子。当时兵也不是那么好当的。第一,不知道当年的兵到哪里,当什么兵。只是认为肯定比农村好。第二,不知道当地有多少名额。从龙城到桃花镇,不知道还有多少?第三,桃花镇各个关系也多,镇上的,村上的,有关系的都在想办法。武装部马部长那段时间可是大家极力巴结的对象。用农村话说那硬是瘸子的屁股--翘得很哦!
对于于家这样的家庭,有一个难题。因为是两个儿子,谁接班就是一个左右为难的难题。据说有的姐弟就是因为接班搞得手足反目,还有更离奇的是说有女儿为了在众多的子女中获得接班资格,愿意让自己的父亲睡。付出巨大代价换来的结果其实不过是一个民办教师的资格。都以为这个事情隐瞒得严密,没想到多年以后在一次和学生家长的争吵中被翻出来,当时那女教师羞愤得差点自杀。由此可见摆脱农村在当时是一个多么具有诱惑力的动力。
还好当时的社会已经发生巨变,于洪生的厂子也不景气。所以于家两弟兄对于接班都没什么兴趣。说起来,一个月三百多的工资并不是很多。主要是旱涝保收,还有退休工资的未来保证,还有周末休息,劳保待遇等一系列内容吸引那些求稳求长远的人。
1986年,于洪生单位上要把一间车间拆掉重修,于是处理旧砖旧瓦,旧的梁柱木料。命运在这个时候神奇地击中了于洪生,他突发奇想找到厂长,愿意把这些废旧物资买下来。厂长当然高兴,于是约定2000元全部卖给于洪生。奇怪的是第二天,厂长却变卦了,说有人愿意多出500元买。原来是单位的其他人觉得于洪生捡了便宜,于是连夜找到厂长七拱八翘地抬高了价格。于洪生虽然生气,也很豪气地做了决定:2500就2500,马上写协议,不能再变了。
于是依靠于远明大舅舅的关系,在单位附近找到一块自留地。和小舅舅一起建了这个房子,现在来看是自建房。当时可是少见的白沙砖,有些时代的气息。这栋房子也让村子里和厂子里的人刮目相看。1988年,本着楼上住家楼下开店的设计,“家常便饭”这个幺店子就开始在桃花镇的边缘开始营业。那个时候于远明还在读初中。
十年后,这个龙城城郊的镇上,桃花镇上的边缘店里,来了两个人,聊了一会儿天,于远明的命运就此发生了改变。
那天王承宽,陈斌他们走了以后,于远明和妈妈也说了这个事情。弟弟于志明明确表示反对。
原来在两年前,于志明就参加了龙城第一个保险公司,还是去江南省党校参加的培训。回来后也跑了一个月,包括同学什么的也找过多次,一张单子都没签。志明说:哥哥,我看做保险做得好的要么是关系硬,要么是脸皮厚。你我这种人啥子都没有,很难做下去。没得业绩,底薪也没得。
于志明去的那家公司叫神州人寿,据说是中国最大的保险公司。有一次于志明去拜访他的同学张忠平的时候,于远明也在一起。因为家都离得不远,又是同学。志明直接给张忠平说这个产品,每年交400多块钱,交20年,死了神州人寿赔10000元。张忠平说考虑一下,志明就不好说什么了。后来又说了两次,张忠平明说了:这个保险我各人又用不到,没什么意思呀!现在女朋友都没有,未来赔10000元我也得不到。算了算了。志明觉得无话可说了。如此这般,几个回合下来,觉得自己不适合做这个保险。就没有去了。
于远明妈妈叫杨凤翔,这个时候倒是心平气和地劝:远明,我说远处打鱼不如近处捞虾。你看你两弟兄,原来去省城,一年到处跑,钱也没找到。安安心心在屋里开这个食店,并不算辛苦,发不了大财总不缺碗饭吃啊!
几番言语下来,远明沉默了。他当时已经26岁了,还没有女朋友。父母倒是着急,八方四邻的也介绍了不少,他都不愿意。不是瞧不上,而是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不想继续做这个食店,又不知自己能做什么。学历只是初中,接班也不喜欢那些机油磨床,除了会炒几个家常菜其他技术也没有。读了些书,会写几个字又怎样?没有谁真的喜欢你这些。内心是茫然的,又是不甘的,浑身的力气没有一个使力点。其实大多数年轻人都有过这种状态。
第二天,远明给王承宽打了传呼。很快,王承宽就回了电话。远明没有说妈妈和弟弟的话,只是说先不忙,过了年再说。王承宽说:没什么。你自己考虑一下。但是我有两个消息告诉你:一个是过年后我们可能就不招人了。二个是你来保险公司一个月莫找多了,一千块还是要找。
一听这个话,于远明又有些犹豫了,于是想自己哪天去看看。看保险公司到底如何。
某一天,于远明没有给父母兄弟说,单独去找万家保险公司。
地方很好找,就像王承宽说的那样,在龙城县信用社楼上。在外面公路上,于远明远远就瞧见了万家保险的招牌。白底绿字,镶边的又是红色,显得有些怪异。于远明心想也奇怪,原来无数次路过这个地方,怎么一次都没发现这个招牌。今天一看,还蛮显眼的嘛。于是上得楼去,进门打听。一进去就有一张桌子横在距离门口三米的地方,好像接待又不像。里面正好坐了一个百无聊赖的女子,于远明正在准备开口询问,没想到那个女子主动问:老师你找哪个?于远明喉咙有些干,咽了口口水说:王承宽。说王承宽三个字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竟然有些紧张。那女子倒是没有注意这些,扭头就喊:王承宽!有人找!一会儿里面有人回答:出去了,没在。啥子事?
那女子也就问:啥子事嘛?他出去了。一般都是九点半以前在,九点半后都在外面展业。
于远明说:也没什么。就是王承宽那天到我家里来玩,说喊我到保险公司上班,我来看看。
那女子一下子就变了态度:哦,你好你好!来,进来坐。我叫陈蓉。是王承宽的朋友。你是怎么一个情况?
于远明有些意外,客气着:不用不用。就这么站着说也可以。
陈蓉:无所谓嘛,要不这样,王承宽不在,我喊另外一个人给你介绍介绍?
于远明:谢谢!真的不用了。我还要回桃花镇。
话音未落,一边摆手,一边就有转身的动作。
陈蓉笑容未减:好嘛,那你慢慢的哦!回头我给王承宽说一下。或者你给他打传呼也可以。
于远明说:好的好的。
于是就怀着新奇的心情下楼了。
当天晚上,王承宽就打电话过来了。说他到狮子湖去了,那边也是有个客户要买保险。
于是约定第二天早上八点半到公司再谈。
第二天一早,于远明就从桃花镇走路到城里,也就三十分钟。
这次不一样,一进公司大门把于远明吓了一跳。
里面黑压压地站了一屋子的人,一个个都很严肃。正在唱歌,但是这个歌于远明从来没有听过,觉得很怪异,有瞬间通电的感觉。看大家都扭头看他,他更紧张了,不知所措立在门口。这个时候王承宽从侧路过来,快速地把他拉到后面。见于远明还想问什么,悄声告诉他,先别动,等早会完了再说。
于是于远明就听周围那些人唱歌,听前面音响里放的好像是美声唱法,但是身边那些人也是唱得不伦不类的。唱歌终于结束了,还有几句口号在念。什么信誉第一,客户第一。太多了也记不住,但是很新鲜。
早会结束了,大家各自找桌子围着坐。这个时候于远明才发现这个办公室是一个大的通间,中间一些办公桌隔开,有些椅子散在期间。右手边是一个大门,里面不知道是什么,门楣上贴了一个小牌,上面是:核保核赔四个字。挨着的还有一间房门是关着的,上面门楣上写的是经理室。拐过来就是大通间的背后,有一间用毛玻璃隔出来的房间,上面写的是财务部。
正在打量各个房间的于远明被人拍肩膀:嗨,怎么样?
回头一看是王承宽,笑了一下说:什么怎么样?
王承宽:公司啊!
于远明敷衍道:还可以。
在龙城,很多时候说还可以等于没说。这是一种不好表态但又不得不表态的状况下一般的选择。
王承宽顺手一拉:来来来,给大家介绍一下。
桌子那边一群人本来是嘻嘻哈哈,正在谈论什么的。一听王承宽的声音就集体安静下来,把目光聚焦在这两个人身上。
于远明瞬间就觉得不自在了,极力稳定,还是觉得那些眼光像刺,像枪,让人躲闪不及。
王承宽笑嘻嘻地说:请大家伸出发财的双手,欢迎来自桃花镇最帅的小伙子于远明!
一下子掌声雷动,桌子周围的大姐们都喜笑颜开,连其他几张桌子的人也被吸引了眼光,看这边发生了什么。
于远明被这句话极大地羞愧了,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耳根,连连摆手:没有没有。王老师你莫乱说。
王承宽可管不了那么多,继续发挥:伙伴们,这个远明才刚刚来,今后还要大家多帮助啊!
大家都随声附和着:那肯定,那肯定。
于远明心里还在嘀咕,我也没同意就来上班啊?
介绍完毕,王承宽把于远明叫到另一边,给他介绍行业和公司。
王承宽先拿出他的密码箱,打开以后,取了一本印刷精美的本子出来。认真一看,不是什么本子,是一个画册。
于是王承宽就从每个人面临的风险谈起,每个人都有生老病死。但是每个人都想获得幸福安康。这是一个矛盾,怎么解决?外国人发明了人寿保险,中国在前几年也开始了人寿保险行业。他可以解决重大疾病,养老安排,娃娃教育,意外伤害等等问题。而万家保险公司就是诞生在改革的前沿阵地,成立以来已经获得了很多的荣誉。香港回归了,重庆直辖了,我们省也加快发展的步伐,去年万家保险就来到龙城开天辟地,我们这些人将来都是万家的开业功勋。
讲到这里,于远明突然想起了杨三,看来香港回归,重庆直辖与个人的命运也有关系啊!只不过不是马上就有效应,也不是直接就有变化。但是没有直辖,也许我们这个江南省就继续慢悠悠地发展,万家可能就不会来龙城。我与万家也就没有了关系。
喝了一口水,王承宽继续介绍公司的发展模式和产品。于远明也直言不讳:你们这种模式不就是传销吗?你看这个形状就是金字塔嘛!
王承宽一点不生气,也不着急:你说得有道理。其实人寿保险的组织形式与传销有些类似,不过不同之处也请你注意。第一,传销是非法的。今年4月1日国务院已经宣布所有传销都取缔。而我们是合法的。第二,传销的所有产品都是高价,大部分的收益都来自于人传人。而我们的产品定价都是人民银行确定,与现行的银行同期利率保持紧密关系。收益也是销售与组织利益各有千秋。第三,传销的所有产品无论是保健品,还是保健器械还是生活用品,都是可以通过传统店铺销售的。而我们是金融产品,无法通过店铺销售。只能通过人与人之间的直接沟通而销售。你明白没有?
于远明略一思考,又问了一个问题:那这就是你找我来做保险的意义?问题是我来做保险了,你们的客户就会少了一个。这不是矛盾的吗?
王承宽笑了:你想得太远了。其实中国是一个保险落后的国家。很多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保险。你的客户我可能认识,但是只有你的关系才能做。因为中国是一个人情社会,很多人只是相信熟人,而不是相信保险。你来了就晓得,现在的客户做不完,就看你愿不愿意去拜访。
于远明又问:陈斌到哪里去了,今天怎么没有看到呢?
王承宽淡淡回应:他今天有事没来。
于远明明显动心了,问那我要怎么开始这个工作呢?
王承宽笑了:不急。还需要参加公司的培训呢!我去问一下,多久开培训班。
于是他去问情况,于远明又打量了一下公司的情况。原来他们谈话的地方是客户服务部,一个很小的办公室。旁边还有团体保险部。里面有几个人在吞云吐雾,显得乌烟瘴气的。公司的墙上到处都是一些标语,口号。什么意气风发不在一时,持续奋斗才是英雄。什么没有过不去的坎,只有战胜不了的自己。反正都是激发人的斗志的那些东西。
一会儿王承宽就回来了,说三天后举办培训班,一共要培训五天。全天都要参加,而且要交150元的费用。其中100元的培训费,50元的资料费。
交钱这个事情倒不是很难,请五天假倒是个难题。
不过于远明认定了,就不想半途而废。
王承宽看他神色有些沉吟不定,就问她:有什么问题?
于远明明确说了内心的想法,担心父母不同意。
王承宽说:没什么。或者我去你家说一声?
于远明说算了,我不愿意节外生枝。到时候我来就是。
王承宽说:那就今天把培训费交了吧!
跟着王承宽,去财务室叫培训费。于远明不禁多看了两眼收费的那个小妹,瓜子脸,皮肤白嫩,嘴唇微微翘起,让人忍不住想去亲。说话声音也很好听,温柔中带有亲切。开收据的时候还专门确认于远明的名字,好像写错了是很大的罪过。后来在收据的下面,于远明看到了一个小章,盖的应该是她的名字:候玉珠。
把收据认真折叠好放到口袋里,于远明在回家的路上就想如何与父母开口。想了一路,也没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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