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礼继续说道,“知县相公也是职责所在,但凡涉及夏、秋二税,都……上心的很。”
吴浩明白了:
征收夏、秋二税,是一个县政府的最重要的职能,是否按时如数完税,关乎知县相公之考评前途,至于是田主自己缴纳,还是佃户缴纳,根本不是知县相公所在意的,而若论催缴的难度,自然是大户难而小民易,加上同大户平时处的好,到时候了,可不就柿子找软的捏吗?
真地主阶级代言人啊。
不过,吴浩隐约记得,不是只有进了政事堂——宰相或副宰相才有资格被称为“相公”吗?咋的,一个知某某县,也一口一个“相公”?
事实上,吴浩的记忆,只是宋朝早、中期的情形,到了南宋后期,名器泛滥,“相公”二字,早就不值钱了,是个官儿,就会被捧为“相公”。
“咱们收租,”吴浩慢吞吞的,“用大斗吗?”
李礼尴尬更甚,逼迫佃户代缴二税,虽然蛮横霸道,到底是半公开的,而用大斗收租,却是地道的作弊,主家再强横,也是不能公开的。
他又看了王进功一眼,其人正微微垂着眼皮——王师傅也尴尬呀!
但大郎目光炯炯,却无任何尴尬之意,端的是:
只要俺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李礼硬着头皮,嗫嚅着说道,“这……大伙儿都这样做,咱们也不好免俗的……”
“大多少?”
李礼、韩高、杨奎,心中齐齐哀嚎:祖宗欸,你到底想干啥呀?
“呃……咱们用的斗,是……一百十二合。”
一合为十分之一升,即是说,佃户所得,又去十分之一有奇。
“一斗多出来十二合?有整有零,啥意思?”
李、韩、杨三个,恨不得拿脚趾在地上抠出个三室一厅!
“嘿嘿,嘿嘿,”李礼干笑着,“这个,这个,太公、大郎,都是最体恤下人的,十二合,主家取十合,那个,那个,干仆取二合,这个,这个……”
哦,你们也有好处。
“一年之中,佃户还有什么使费在咱们身上吗?”
“呃,这个,这个……差不多了,差不多了……”
“差不多?”
“呃,这个,就再有,也不过是逢年过节或是……呃,太公或是大郎生辰,佃户情愿献纳些自养的鸡、鸭,或是捕捞的鱼、鳖之类,以示……呃,孝敬。”
不消说,这绝不是什么“情愿”,更不是亲友间的礼尚往来,而是地主巧立名目,对佃户进行单向勒索。
“还有吗?”
“没有了——真没有了。”
地主对农民的剥削,以上之外,或者还有些零打碎敲的花样,但正经的“规矩”——显规则也好、潜规则也好,大致如上了。
通扯下来,佃户一年辛苦所得,落到自己的手里,不过两成上下。
这还是在好年景的情况下。
若遇上旱涝灾害,或者别的什么变故,不就得或卖儿卖女?或沦为流民?甚或上吊自杀?
真正是万恶的地主阶级啊!
原本,吴浩有个模模糊糊的概念:因为宋朝没有发生黄巾、黄巢一类全国性的农民起义,所以,宋朝对农民的剥削,不如其他朝代之重,现在看来,难说的很啊!
吴浩又想起一事,“咱们也有隐田吗?”
您有完没完?!
李礼再看王进功一眼,面上表情,尴尬之外,还有一丝惊慌。
隐田虽不算什么秘密——没有哪个大户不隐田的,但是,这个事儿,不比逼佃户代缴二税和大斗收租,后者不论是半公开还是不公开,官府都是不管的,有时侯,如前所述,官府还会给予地主一定的协助;隐田可不同,真暴露了,官府欲不管而不可得。
“这个,这个,”李礼已额上见汗,“似乎,似乎,也不大好免俗的……”
“占了几成?”
意思是,隐田在俺所有的田亩中,占几成?
李礼看向韩高,两个人的表情,都好像要哭出来似的,这时,只听王进功重重的咳嗽了两声。
吴浩一笑,“得,再说罢!”
李、韩、杨三个,如蒙大赦,尤其是李礼,一口气泄下来,脚都软了。
都不明白大郎何以揣着明白装糊涂,而且当着一个“客”的面这样做?
事实上,“客”也不明白。
都以为大郎(大官人)必有深意,只是俺们一时猜不出来罢了。
事实上,确有“深意”,只是俺若不说,你们一辈子也猜不出来。
吴浩又摆出了那个姿态:翘着脚,仰着头,眯着眼。
过了好一会儿,“欠租的佃户有多少?我是说,占总户数的几成?”
“呃,大约……九成几罢?”
“九成几?初佃的算进去了吗?”
“算进去了。”
吴浩险些想啐一口:初佃就是刚开始佃租——第一次交租都未发生,何来欠租?
也就是说,绝大多数佃户——接近百分百,都欠租!
区别只在或多或少而已。
这个制度……真是不留余地啊。
剥削者不给被剥削者留余地,其实也即不给自己留余地,大伙儿抱在一起往下滚,愈滚愈快,最终,“砰”一声,齐齐粉身碎骨。
不过一盏茶光景,吴浩已下定了决心。
他瞿然开目,“听好了:通告所有佃户,明日晚饭过后——酉初(下午五点)一刻吧,所有户主齐聚庄前打谷场,我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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