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冬天就来了。在袁恪眼里,这个南方的冬天格外寒冷。
到这个时候,追赃助饷早就结束了——在大顺军进驻长沙后的前两个月里,官僚和地主差不多都被消灭干净了。他们中的大部分死在酷刑之下,有些善于动脑子的,想到了打点义军将士这一招,侥幸逃过了拷打,逃出城去了。更有甚者,极少数脸皮极厚而心理素质又极好的,穿上破衣烂衫,卑躬屈膝地投降了大顺军,没多久也悄悄溜出城跑了。
这些逃出生天的官员和地主们,又成了大顺军“残暴”统治的人证,声泪俱下地诉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渐渐地,那些愿意投靠大顺军的官僚们也都打消了这个想法,而那些以前半个铜子都不舍得拿出来的地主们也害怕自己的家乡成为下一个长沙城,出钱大肆招兵买马,竟然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团结场面。
官员都不见了,但城池总是需要人来治理的,李自成便提拔了一批愿意诚心合作的文化人。但这些人大多数都是以前不得志的潦倒文人,没有经过面试就直接上了岗,在权与钱的巨大诱惑面前很快腐化,搞得长沙城里人心惶惶。
而这一连串的变化,也很快反映在了军事领域。在占领长沙城后,李自成率部休养生息了一阵子,而后便向湖南其他县城四面出击。但出乎他意料之外,守备力量远远不如长沙城的湘潭、湘乡等地竟然惊人地难打,地方官员个个据城坚守,何腾蛟死后人心溃散的局面并没有出现。
在各路大军之中,李自成亲自带领一万人马攻击衡阳,但守兵只有两千多人的衡阳城,硬是在守将陈友龙坚壁清野、据城坚守的对策之下,足足一个月都没有被攻陷。
随着军队的粮草渐渐不支,士气也已经大幅度滑坡,李自成为此心焦不已,袁恪虽然与他意见相左,但还是向他献上了大水淹城的计策。
“如今正是雨季,湘水水势暴涨,衡阳城地势比较低,如果能引湘水灌城的话,陈友龙是防不住的。”袁恪说道。
“这倒是个好主意!”李自成的眉头舒缓了些,“我这就命人掘开河道!”
“义父,这次咱们可不能像在长沙城里那么干了!”袁恪不忍心看着大好的局面被彻底葬送,又劝谏道,“如果每座城都像衡阳这么难打,咱们还没占领湖南,清军就会追上我们的!”
李自成已经好些日子没法安眠,熬得双眼通红,但仍固执地说道:“阿济格已经带兵回了北京,暂时不对咱们构成威胁。这些明朝官吏顽固不化,铁了心与我们作对,不严惩众兄弟也不会信服。你的看法也许是有道理的,但是我没得选,请你原谅义父。”
在袁恪忧心忡忡的眼神里,李自成义无反顾地转身离开了。
袁恪叹了口气,转身在湘水边坐下,浩瀚的湘水上弥漫着重重叠叠的水雾,显得白茫茫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袁恪,你在想什么?”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原来是田见秀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身边。
连日攻城不克,田见秀的眼窝也明显地深陷了下去。他看着袁恪坐在水边的背影,突然觉得他很孤独,便来主动搭话。
袁恪又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田伯父,咱们这样做,真的对吗?”
“你是说追赃助饷的事吧?”田见秀的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你的想法我明白,我也知道闯王因此对你很不高兴,现在这里没有外人,伯父跟你说句老实话,在这件事上,闯王确实是冤枉你了。”
“可是……可是……”没料到田见秀竟然赞同自己的想法,袁恪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既然田伯父也觉得这么做有问题,为什么不劝劝闯王呢?”
田见秀垂下头去,声音有些干涩:“没有用的……你也看得出来,咱们大多数弟兄都是贫苦农民出身,祖祖辈辈都受尽官府和地主盘剥,死在他们手里的家人数不胜数。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报仇,想让他们手下留情,太难了。”
袁恪摇摇头,说道:“伯父说的是实情,但闯王既然要成就一番伟业,那就应当迎难而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然,早晚有一天,咱们浴血奋战、辛辛苦苦攒下的基业,都会毁于一旦!”
“袁恪,其实我一直觉得,你这个人怪怪的。”田见秀慈祥地盯着他看,一字一顿地说道,“按理说,你跟我们一样,都是山村里长大的泥腿子,也没少挨恶霸的欺负,但你考虑起问题来,却总能抛开个人情感,冷静分析。你能不能跟伯父说句实话,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从小就在九宫山长大,伯父也见过我的父母,我能是什么神圣呢?”袁恪心里有些紧张,急忙笑着打了个哈哈。
“那看来就是天生奇才了!”田见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要是换个太平的年岁,说不定也能封侯拜相呢!但这天下被埋没的人才,又岂止你一个呢?哈哈哈哈哈哈!”
他一边痛快地大笑,一边起身离开,只是笑声里却有些悲凉。
就在大顺军攻下衡阳府半个月之后,袁恪就得到消息,清军又在阿济格的带领下大举南下,直扑湖南而来,誓要把大顺军斩尽杀绝。
前方,是负隅顽抗的明廷守军断了退路,后方,是步步紧逼的八旗部队穷追猛打,大顺军就像被箍在了一个铁桶之中,退无可退。
最终,在几场惨烈的遭遇战后,阿济格与鳌拜统领的八旗军把长沙城围了个水泄不通,损兵严重的大顺军无力支撑,被迫分散撤退,而袁恪也带领着童子军趁夜从西门尝试突围。
深夜的西门外弥漫着血腥的气息,萧瑟而寂静,白日里攻城失利的清兵大概是撤回营里了,所以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畅通无阻的坦途。
“排好队,抓紧往山里撤退!”袁恪不断地来回奔走,发号施令,而就在他的背后,一支羽箭从始至终地跟随着他的行动轨迹。
“呵,擒贼先擒王!”一个八旗弓箭手暗暗说道。
而袁恪的生命,也就定格在了仿佛永远不会停下的奔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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