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不成!”
安静的房间中,顾大强抽了口烟,看着何教授和霍千里,摇了摇头。
“又搞不成?”
“搞不成?”
霍千里和何教授几乎同时诧异道。
顾大强重重点头,沉声重复了一遍,“对,搞不成!”
水泥楼房一楼高高的天花板上,节能灯惨白的灯光冲淡了众人脸上的红晕。
顾大强斩钉截铁的一句“搞不成”,如同当头的一盆冷水,泼在了兴致勃勃的霍千里跟何教授头上。
何教授满是不解,“顾村长啊,怎么会搞不成呢?如今外面有打工的出路,农村劳力大减,田地本就在慢慢荒废,许多人家都只是种一点自己屋前屋后的土地,如果把土地流转集中搞订单农业,既规避了风险,又能收取租金,还可以返聘在合作社打工挣工钱,村民的收入比起种地来至少是数倍的提高。怎么可能搞不成呢?”
对啊!怎么可能搞不成呢!
这也是霍千里和张弛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
一旁的顾海涛也以手托腮,一脸疑惑地盯着自家父亲,即使以他浅薄的认知,这是大好事啊!
顾大强没有说话,直接站起,五大三粗的个头一立,给张弛吓了一大跳,还以为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好在顾大强只是拎起酒瓶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接着双手举起,恭敬地跟何教授和霍千里以及张弛一碰。
顾海涛偷偷举起杯子想要沾个光,被顾大强平静地看了一眼,便默默缩了回去。
“霍兄弟,你和之前那些驻村干部确实不一样,是实打实为了我们村子考虑的。教授和这位张兄弟也是真心为了我们虎山村好,你们费心了,我感谢你们。”
顾大强仰脖子将酒倒进喉咙,配合着他的身形,再加上那个大光头,浓重的江湖气息便扑面而来。
但霍千里跟何教授都不是来欣赏这个的,正要说话,顾大强伸手按住,诚恳道:“说老实话,我是真没想到你们可以想出这么好的办法,基本上把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
他叹了口气,“但是,却偏偏碰了一个最不该碰的东西!”
顾大强目光在众人脸上划过,平静地吐出两个字,“土地。”
何教授质疑道:“这没什么啊!现在我们全国搞土地流转的地方也不少,国家政策也是允许的,我们跟村民们多做做工作就行了嘛!”
顾大强叹了口气,“其他地方咋样我不晓得,但是我们村子头的人啥样我是清楚得很。三位都是读书人,读书人讲道理,我们这个犄角旮旯里,恰恰都是些不讲道理的人。或者说,他们讲的是另一种道理。”
他看着霍千里,“霍兄弟,你还记得几天前许艳婷的事情吗?”
霍千里点了点头,然后简单几句跟何教授和张弛解释了一下,听得张弛拳头都捏紧了。
顾海涛臊眉耷眼地叹了口气,许艳婷比他还小两岁来着。
顾大强道:“其实现在村里电视也还是有那么些台,广播也天天放,哪个都晓得不能乱打人,但在这村里,家法是大过国法的。你我去劝,是因为我们是干部,必须去。但别个愿意听,归根结底是因为我在这个村子里让人服,不是因为啥子法律和道理。”
“同样的,我当然知道你们是为了大家好,他们却不这么觉得的。”
“比如,一些老人,那就觉得地是一辈子的根,是跟着党打了枪放了炮才从地主手里拿回来的家当,你要拿走他的地,那就是要了他的命,只是拒绝都算客气的。你说只是统一管理,不是拿走,对不起,别人不听。”
“又比如,有些人家里的地好些,一类土多点,有些人家里二类土多点,他只想挑肥拣瘦,我们咋个服众。还有些人在这些年里,多多少偷占了不少地,我们这么搞他们的便宜占不到了,他们能干?”
“又比如,我们这么搞,人家说我种地至少能有得吃,你村上说给租金,租金不够他生活,怎么办?加钱?总有个度吧?”
“还比如,就像我家四个户口,一共五亩三分地,自己就留了半亩种菜,剩下的都拿给了别人种,我要收回来,租金是我的,他又分不了一分钱,感觉白拿了他的地,你跟他讲这地原本就是我的,他会管那么多?”
“再比如,人就直接了当,我现在日子满意,你们干啥我不管,但莫来折腾我,这怎么弄?农村里这样的人多的是。甚至干脆狮子大开口,提出一些不合理的要求,甚至让我们给买保险,我们怎么弄?”
“哎,其实哪怕就在去年,政府没有取消农业税,三提五统压在身上,都还好办得多。但现在不交皇粮了,大家的地也没了负担,捏在手上也不怕了!难呐!”
“最主要是这个事你们说的又要自愿,又要全员参与,那就根本不可能!”
......
灯光惨白,顾大强的声音在房间中回荡。
在这村子里活了几十年的顾大强,平静地讲述着。
十二点,霍千里房间的灯还没熄,他坐在书桌前,面前摆着一个翻开的本子,上面写满了今夜顾大强泼出的一盆盆冷水。
他无意识地转着手中的笔,眼神忽然一凝。
不能就这么算了,他还是要去找顾大强聊聊!
将笔拍在桌上,他今夜第三次起身,走到门口,没再像先前一样迟疑,一把拉开了房门。
灯光从他背后倾泻到面前的地上,照亮了眼前半条漆黑的过道。
在他的对面,早该睡下的何教授恰巧同样拉开了房门,灯光涌出,填满了另一半的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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