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没纠结,径直往下说:“你觉得将官吏的升迁,都交由百姓决定,将官府的政务,都交由百姓监督,这真的合理吗?你就不怕百姓们最后选上台的官吏,都是些只会花言巧语、声色娱人、玩弄权术、操纵名义的草包?进一步导致官府威信扫地?”
如果韩非还是当年那个只会读书,满心都是理想与大志的韩非,他定会为了陈胜这个说法拍桉叫绝。
可他毕竟已经是为官二十载的老吏,对于官场、对于政务、对于人性的理解,都已今非昔比。
他清楚陈胜所说的规则里,有多少可以利用的漏洞,又有多少可以运作的空间。
所以即便这个规则乃是官场理想化的结果,他依然大力反对!
陈胜毫不犹豫:“不担心啊,他们自己选上去的人,当然得他们自己承担后果!而且我相信,初时或许会有如你所说的草包穿官衣、官府威信扫地的情况出现,但百姓们被骗过几次后,总会学聪明的!”
韩非听后,总觉得眼前这个陈胜是不是脑子被佛祖打坏了,忍不住道:“真的有这个必要吗?你当真清楚那些草包,坐上一地父母官的位置、坐上六部大吏的位置,对民生、对社稷,会造成多大的危害吗?”
潜意思的就是:现在由朝廷挑选、任命官吏的模式不好吗?为什么要去淘神费力的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陈胜沉吟了一番后,徐徐说道:“我们或许可以将国朝比作孩童,而我们这是这个孩童的家长。”
“孩童在还很小、对世界的了解也很有限的时候,的确是需要父母去帮忙规避一些可能会伤害到他们的事物,比如触碰明火、比如涉水,再比如触碰锋利的刀剑等等。”
“因为这些事物,是有可能会危及到孩子性命或毁伤孩子躯体,孩子不懂事,帮他规避掉这些不好的事物,是所有做家长的责任。”
“但也有一些事物,是有一定危险,但家长却不能去阻止孩子去触碰的,比如学走路会摔倒、比如学吃饭会噎。”
“甚至等到孩子再长大一些后,连明火、深水,以及刀剑这些依然有可能会危及到他性命的事物,做家长的都不能再禁止自己孩子去触碰,因为他不能在你的羽翼下过完这一生,他的路还很长,他必须要学会这些生存技能,长大后才能独立、才能成家立业……”
这些话,或许能用一句“因噎废食”来概括。
但若用因噎废食来形容,难免会词不达意。
陈胜说得繁琐了些。
但韩非从他的话中,不单单只听出了陈胜对此事的决心、此事的重要性,还判断出了此事在陈胜心中的地位。
他思索了许久,也没思索处此事重要在哪里,又必要在哪里,只得开口道:“你的出发点或许是好的,但百姓们却不见得能理解你的好意!”
陈胜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些感慨的说道:“短时间内他们或许是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但终有一日,他们会明白,曾经有过一群人,拿着刀剑去将本该属于他们的权力取了回来,交还给了他们……就够了!”
韩非听不懂他话中的感触,但这并不妨碍他被陈胜这番话激得热血上头、头皮发麻。
连他自己都曾以为,他已经是个世故的冷血老吏了……
他忍不住苦笑道:“你还这么擅长蛊惑人心,当年被你忽悠着给你当牛做马二十余载,今日又被你忽悠着去给你当变法先锋……这辈子撞你手上,我算是倒了血霉了!”
陈胜哈哈大笑:“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这是提携你跟我一起进史书呢,你不感谢我也就罢了,还搁这儿发牢骚,也就是我能容你这副犟人脾气,换个帝王,你坟头的果树都该结果了!”
韩非:“那倒是省事了,总好过当牛做马还遗臭万年……好了,少扯澹,直说吧,你要我怎么做!”
陈胜端起已经冷却的茶盏喝了一口,不疾不徐的说道:“明日朝会,我将重新启用你为总理大臣,位比尚书令,受人皇令专司负责变法改制之事,保证皇权能平稳的过渡到执政官手中。”
“重点有两处。”
“第一点:是梳理朝廷各级官府的职权,该削弱的削弱、该加强的加强、该改制的改制!”
“比方说,三省就该削弱乃至就地裁撤,六部就该适当加强,锦衣卫也该就地改制……”
“总之就一个中心思想:往后不应该再存在任何为人皇服务的特权机构与特殊权限!”
“第二点,是盘点国家资产,仔细分辨分辨,看哪些产业是该由国家继续控制的,哪些产业又是该交还给地方政府的,哪产业又是该拆分了交还给百姓的。”
“长宁宫作为我的私产,晏清殿可以继续租借给执政官主持政务……听清楚,是租借,要给租金的!”
“往后宫内所有侍卫、谒者、宫人的俸禄,都不再走户部,我自己会给他们发。”
“至于人皇与宗室的花销,你们自己商议,看每年划拨多少钱合适……先说好,亲兄弟明算账,给人皇的钱是给人皇的,要我出任执政官,俸禄得另算、少了我不干!”
“另外,我会整合一部分皇家资产明细交给你,那一部分资产往后就是人皇和宗室的资产,不在你们盘点国有财产之列,经营那些资产的人也会看他们自身的意愿,愿意回归官府体系的回归官府体系,愿意继续经营那些资产的我会给他们发工资……”
韩非听着他絮絮叨叨的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脸色越来越古怪,那表情就仿佛在说:你怕不是个傻子吧?
陈胜被他看得不爽了:“你瞅啥?”
韩非:“我实在是琢磨不透你,你说要做完人、要做圣人,那就做到底啊,拖泥带水、抠抠搜搜的作甚?平白的辱没了你的盖世的气魄与胸襟!”
陈胜鄙夷道:“你懂个锤子,凭什么好人就该被枪着指着……呃,串词儿了,是凭什么好人就该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我把该还给汉家儿女们的权力交还给他们,与我把该留给子孙后代的财产留给子孙后代,哪里冲突了?”
“我就算不是人皇,总也还是大汉的功臣吧?大汉难道要让功臣过颜回那种‘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的清苦生活?”
“屁,我告诉你,我大汉的功臣,只要他不犯法、不欺人,那他就该吃香的、喝辣的,娶漂亮婆姨、住几进几出的大院子,这不叫特权、这叫本事,羡慕啊?那就自己去挣啊?”
韩非连连摆手:“你快别说了,我琢磨不过来,脑仁疼……”
……
韩非逃也似的离去了,那轮椅都推出火星子了!
陈胜目送他离去后,招来门外候着的蒙毅:“刚才我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有什么想法?趁着我这个人皇还是人皇,赶紧给你安排了,往后咱这长宁宫与官府可就是两个系统了,不能平调了!”
他顶着一张尖嘴猴腮的老脸笑眯眯的说道,怎么看怎么像是笑里藏刀。
但与他朝夕相处了二十多年的蒙毅却知道,自家陛下对着自己人,从来不说假话!
他要么不开口,只要开了口,说一便是一、说二便是二,从没有虚情假意的哄骗过任何亲近之人……一次都没有!
但蒙毅仍是想也不想的就一揖到底道:“陛下在说什么,下臣听不懂,下臣只知,下臣伺候陛下二十三年,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另外,有句话下臣憋在心头老早就想说,可陛下又最烦人矫情,今日下臣实在是憋不住了,纵是惹得陛下不快,下臣也要一吐为快……今生能得遇陛下、能常伴陛下左右,毅愿十世为牛、十世做马,报人道提携大恩!”
陈胜气笑了,不满的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打胡乱说,咱家下边有人,来世做什么,咱自己说了就算,不需要人道老父操心……”
蒙毅听到他这般毫无顾忌的提及已故的皇后娘娘,心下却只觉得莫名的沉重。
陈胜顿了顿后,又语重心长道:“此事关乎你下半辈子乃至你子子孙孙在国朝内的发展,你别急着作决定,我先放你两天假,你回家去与你兄长好好商议商议,以你的才能,去吏部、户部、兵部、礼部,乃至外放主政一州之地,都能大放光彩,再留在我身边做个端茶递水的管家秘书,着实屈才了……”
不待他将话说完,蒙毅便再一次说道:“下臣自己的事,无须与谁人商议,陛下如今只剩下一条胳膊了,下臣不再谁给您端茶递水、递刨刀递凋刀……”
陈胜不耐烦的挥手:“刚夸了你几句,又搁这儿做小女儿态,老子只是缺了一条胳膊,不是快嗝屁了,没了你,老子还沏不茶、倒不了水了?滚滚滚,回家去好生与你兄长商议商议,两天之内别回宫,教我看见,打断你的腿!”
蒙毅:“陛下……”
陈胜:“滚!”
蒙毅心头又是感动又是委屈,只得怏怏的揖手:“那下臣就先行告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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