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显然是有些出乎了某些人的预料的。
他们以为,该交的人他们也交了,还搭上了一个紫薇,无论陈胜有多深的怨气,也都该消气了。
不曾想,这小东西是真不按套路出牌啊!
……
陈胜独自一人,无声无息的回了长宁宫,就像他从没出去过一样。
阿鱼一见他挂着一节空荡荡袖管的苍老模样,眼泪就湿了眼眶。
这个模样的陈胜,令她想起了当年她刚到陈县陈家大院时的陈虎。
可她记忆中的陈胜,分明还那个英姿飒爽、意气风发的俊美少年将军啊!
怎么好像才一转眼的功夫,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哭啥!”
陈胜笑着拭去她滚烫的泪珠,常年做木工的粗砺指肚擦拭得她光洁的肌肤生疼:“这不是还有条胳膊可以吃饭嘛!”
阿鱼听他这般说,心头越发的难过了,捧起他空荡荡袖管,泪流满面的低声说:“大兄往后怕是没法子做木工了,你答应我的梳妆台都还没做呢……”
“是哦!”
陈胜苦恼的拧起眉头想了想,但很快就咧开嘴笑道:“你的武功还没丢吧?去木工房给我帮手吧!”
阿鱼张开双手拥着他,轻轻的说了一声“好”。
……
翌日清晨。
韩非怀着异常沉重的心情,应诏入宫。
当他在木工房里‘看’到单手拉锯子的陈胜时,也愣了好久、沉默的了好久!
倒是陈胜见了他突然乐了起来,扬起自己的空荡荡的袖管,乐滋滋的说道:“哎嘿,我觉得咱俩可以搞个‘天残地缺’组合,上街去讨钱了,你拉二胡、我唱歌,保管三年就能在金陵买套房!”
韩非听他这么一说,突然也乐了起来,不服气的说道:“凭啥是我拉二胡、你唱歌?你只缺了一条胳膊,又不妨碍你拉二胡,再说了,就你那骂人的破锣嗓子,唱歌能有我这教书育人的嗓子好听吗?”
“欺负人不是?”
陈胜不乐意,大声嚷嚷道:“让一条胳膊的人拉二胡,亏你想得出来,那有钱人家的老爷都不带你这么欺负人的!”
韩非更不乐意了:“一条胳膊怎么就不能拉二胡了,你这拉锯子不拉得挺熘的吗?”
陈胜:“那拉锯子和拉二胡,能一样吗?”
韩非:“都是拉,怎么就不一样?你是看不起锯子、还是看不起二胡?”
“好好好,不愧是韩非,这扣帽子的功夫,是越来越熟练!”
陈胜投降了,扭头大声的朝门口的蒙毅喊道:“蒙老二,你也瞎了?看不见来人了?不知道上茶吗?腿长来是当摆设的吗?”
那厢的蒙毅唯唯诺诺的领命,扭头泡茶去了。
韩非气得瑟瑟发抖:“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不当人子!”
陈胜故作诧异:“你在说些什么东西?我骂我自己的部下,你跟着生哪门子气?”
韩非:“我生哪门子气,你自己心头有数,哼!”
陈胜:“哼!”
这二人如同俩老小孩儿一样,一人将脸偏到一旁,谁也不说话。
直到蒙毅将两盏热茶摆到二人身前,躬身退出木工房内,陈胜才突然笑道:“好了,我跟你道歉还不行么,愣大点心胸,怎么成大器!”
韩非脸色也缓和下来了,不屑道:“你这套画饼御下之术,那是拿去忽悠那些二十啷当的后生崽吧,我已经老了,不吃你这一套了!”
“是吗?”
陈胜笑吟吟的端起茶盏:“那我再送你个名流青史、万古流芳的机会,你要不要?”
韩非想也不想的一口决绝:“不要!”
陈胜循循善诱道:“可以跻身至圣之境的哟,没见着孔老夫子有多老当益壮、威风八面吗?你就不想和他一样吗?”
韩非:“不想!”
陈胜沉默了。
韩非也不说话。
好一会儿后,陈胜才突然轻叹了一声,方才茶盏语重心长的说:“好了老友,别闹了,我是真有事需要你要鼎力相助!”
韩非闻声也也叹了一口气,无奈的道:“国朝这么多大才、良才,你怎么就逮着我一人儿坑?这事儿我能做吗?我要做了,我大汉百姓都得戳我韩非的嵴梁骨,祖坟都得被他们刨了、列祖列宗都得被他们拖出来鞭尸……”
没有任何人告诉过他,陈胜召他入宫所为何事。
但他接到召命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陈胜召他入宫所为何事。
因为自打仁武十五年陈胜罢免他御史大夫之职之后,就再未召他入宫。
一次都没有!
陈胜失笑道:“你韩非还怕这些?”
韩非点头道:“怕!”
陈胜:“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其实特别不擅长说言不由衷的话?”
韩非:……
好一会儿后,他才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此间既然朝会又非晏清殿,你也未作衮服、佩皇冠,我便权当这只是老友间的一场闲谈……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你想过没有,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让所有汉家儿女都过得更富裕、更有尊严,还只是你自己的想偷懒、想撂挑子?”
“如果是前者,我不觉得变法、改革,能让所有汉家儿女过得更好!”
“如果是后者,也请恕我不能枉顾所有汉家儿女的利益,帮助一个自私自利的君王!”
陈胜面不改色,平和的说:“大道理有很多,你或许比我更懂,我就不跟你掰扯了。”
“既然你要聊些朋友间才能说的话,那我就跟你聊些只有朋友间才能说得话!”
“我就想问你一句话……那我呢?”
“你口里心里都是天下、是汉家儿女,可曾替我想过?”
“我不觉得我有多大功劳。”
“可寻常百姓家,儿女成家立业后,老父亲也还能卸下担子、歇一歇吧?”
“那我呢?”
韩非看着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没说口的话,在他心底轻轻响起:‘若没有这天下、没有数千万汉家儿女牵绊,只怕你早找你家大姐去了吧?’
这句话像是疑问,可在他的心里却又无比的笃定。
事实上,早在很多年前,他见到陈胜任由自己老去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陈胜不想活了。
或许。
至亲至爱之人的离去,对于活着的人就是一场毁灭性的巨大灾难。
有些人,在灾难中死去。
有些人,余生都是残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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