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那天他为什么能猜到白衣女子也是服丧戴孝——其实当然非止是她那一身白衣。他只是嗅到她有一股一样的孤独之气,令他立刻断定她正处于和自己一样的“不习惯”之中。他不清楚泠音门的情况,但是看到那巨大的琴匣,也在心里猜想,泠音门或许不再有其他人了。
如果对她要有任何印象,就只剩下这点惺惺相惜的孤独。
江面平静得一点风都没有,巨大的落阳正从水波之上消失。似乎只是一瞬,天色骤黑,好像所有的罪恶都要一瞬间跑出,他便想起小时候自己害怕夜晚,师父便举着木剑,装作驱鬼杀怪的样子。现在想想,既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他只是默默地也将佩剑取下来,举到空中。
这是把木剑,桃木,据说可以辟邪,但是祈法什么的,从来都是师父亲为,自己是一次都没给人祈过。其实自己一直不太喜欢多说话或多动,反而喜欢那些需要坐下默默研究的东西,比如研究八字,研究星宿。这一直是师父批评自己的地方。那日竟然被白衣女子说成是“夸夸其谈”之流,他真要是欲哭无泪。
“并不是要你夸夸其谈。”——他还记得师父清清楚楚地说过——“只不过算命之事,并非你一人苦思冥想,便有结果,是需得与那命运之主人不断印证。尤在你所学未精之时,若你不问他,怎知自己所推是否偏颇?初时也许只偏了一点,但越推下去,却可能偏得越多。”
他叹了口气。后来自己一直试着变得跳脱好语些,性情确实明快了不少,但想想至今所学恐仍不及师父之三成,而且算命之类,只是道学中极小的一块,那些未能学到的,也只能慢慢研习师父留下来的抄本了。
至于,还有更多想问却没能问到的,想来是永远不会有答案了。这其中,包括他从小执着着的,自己的身世。他曾想推卦算己,但不知是否真有冥冥之意,每到计算自己,无论用哪种方法,能看到的,都只是一团雾水。
“这世上有两个人,你是永远算不出来的。”师父曾说。“一个是自己,另一个,则是你最关心之人。”
好了,自己的命,自己师父的命,看来是永远也不要想算出来了。他那时候是这般想。现在师父已逝,最关心的人,又该是谁?
他把认识的人排了一排,但是不晓得是否算的命多了,人的名字或脸,竟似乎都变成了一个个符号,没有半点情感可言,遑论什么关心。
对了,我曾有个义父。他又提醒自己。十几岁的时候,机缘巧合,师徒两人去了徽州一大户人家,这家的主人与师父相谈甚欢,而独子新丧不满两年,那时便要收留自己。师父好像也有事远行,就真留自己在那家住了大半年。那段日子确实是开心的,可是自己终究是个出家人,就算当了人家义子,长大了也没法娶妻生子,传承香火,所以后来师父回来,他便仍是跟着走了。
还记得那家姓顾,所以自己那时候的名字,是原本的道号加了顾姓,叫做顾君黎。除了义父,还有个大自己三四岁的姐姐,叫做顾笑梦,也待自己很不错。但是若说他们中的谁要是自己“最关心的人”,他也排不出来。
他后来没回去过;他也没脸回去。他现在当然明白义父当年的意思是要他还俗,但是他从来没曾想过那种可能。所以,换句话说,他不过在人家家里白吃白住了大半年,最后拍拍屁股走了。
木剑还握在手里,剑柄上不合时宜地绑了个很复杂的剑穗。是了,难怪别人会没看出来这只不过是柄木剑。但这剑穗……是啊,这剑穗,是自己绝对不肯丢弃之物。
他便想起还有一个人。那个人,也是在顾家遇到的,也是偶然到顾家拜访的客人。那时候那人似乎是三十多岁,算来如今也该将近五十了吧。那人眼睛盲了,看不见,但听说也算是个有名的人物——对了,他姓夏,这剑穗便是他给自己的。
他想起来他姓夏,不知为何心里就舒服了些。那时候和这个姓夏的长辈,聊得倒是出乎意料地开心。他心里暗暗地想,我现在最关心的人,便定作是他好了。
可是下一刻,他却又陷入莫名的难过。我关心的人,却恐怕早忘了我这样一个小孩;十几年过去了,我连他是否活着都不知道,又在关心些什么?
像是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他望着已然漆黑的江面,只觉得这个偌大的世界,真的只有自己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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