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阳光特别刺眼,没有风沙时,空气是甜橙味的。张平平喜欢到野草坡上找块干净的地方躺着,光闪闪的沙土被晒得烫屁股,粒粒细纱纯净得像微型宇宙,眼里的整个世界都在碧蓝深邃的天空围绕中,天上划过的黑色大鸟,那是张开翅膀滑翔的老鹰。起起伏伏的沙土坡上,间隔着距离有一些小洞,扁口的是瘆人的蜥蜴窝,圆口里面则是可爱的壁虎。蜥蜴头长得跟蛇很像,身上的花纹也像,它和壁虎一样,喜欢单独出行,当地人不叫它蜥蜴,叫“蛇狮子”。它并不咬人,也没有毒性,只是蜥蜴的样子看着很邪性,偶尔会碰见长得跟小兔子的个头一样大。郊区的野生动物不少,黄鼠狼只会晚上来吃鸡,杨二姊为了减少鸡被吃,很是费了些功夫。狼却一直是个传说,或许它们被人们画在墙上的白泥圈圈吓走了。躺在晒得暖融融的沙土上,微风一吹,狗尾巴草在脸上骚起痒来,张平平扯下一条对着阳光,芒刺里面包着粒粒小果实。“是不是很久以前在这里的人也看到过一样的它?也像我一样手里拿着它仔细端详,他们长什么样呢?这颗草它也跟我一样是许多草祖先的后代吧,它的祖先跟它长得一样吗?我的祖先人长什么样?为什么每个人长得不一样?”
童年里,有很多时间可以这样慢慢地消磨。无风无雨的晴朗日子,天空映出深远的湛蓝,越高的地方越蓝,新棉花团般的白云被贴得很高,阳光穿过白棉花时,给白棉花镶上金边儿,金边向四周围缕缕散漫开来,大地被云朵遮出一大片一大片移动的阴凉,张平平脸上一会儿热一会儿凉,仿佛白云的触角抚摸着她的脸。她趴在沙土坡上,任由大脑放开思想的野马,信马由缰,享受这一片空阒无人……那云的形状可是有意趣,奇形怪状,从不重样,她总能按自己的想象拼出图样,有的像马,有的像奇怪的头颅张着大嘴,有的像怪异的大虫拖着条通天的尾巴,不知要爬向哪里……拼着拼着,她开始幻想,幻想那几朵最厚实的叠层的云端上,站上红裟飘飘的唐僧和手持金箍头戴金盔身着亮甲的大圣孙悟空,他们错落在云端,自上面盯着大地上那渺小如蚂蚁的自己。“唐僧,唐僧,大师兄,大师兄,快出来,快出来,出来跟我说话,快出来!”若是白色仙衣的观音端着净水瓶飘然而至,透过云层向她轻声询问:“你,是否愿意随唐僧去西天取经?”她一定大声地回答他们:“我想去,我想去那遥远神秘的地方!”凝望着天空沉浸在幻象中的平平被阳光晃得低下头来,眼前的草地上现出一团五色的光晕,随着她的视线移动,粉白相间的格桑花丛里,突然显出一排各种颜色高矮胖瘦不同的小怪物,它们欢欢喜喜、蹦蹦跳跳地争抢着往深暗处走去……五岁的张平平恍惚起来。
张平平的大脑里常常会出现各种新奇怪诞的念头和奇幻的画面,这样的事情还有不少。随着张平平逐渐长大,她也搞不清楚,留存在童年记忆深处的那一幕幕图象,到底是梦境还是幻境。譬如一个睡得浑身发软的下午,父亲张全胜认真严肃地把她叫起来,他打开黄色炕柜下面的小门,郑重地从里面捧出一堆卷轴和一套家谱,还有一封裱过的信笺。他一反常态用威严的语气跟她讲述起家族的使命,并且把这些祖上的遗赠正式传给她,转告她此生的任务,就是完成祖先的重托,即……喏!我没猜错嘛,就知道我是带着任务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那天下午之后,她到处拾翻,努力验证那极具传奇意味的梦境。她发现院子东南角里有一个废弃不用的小破屋,她把绑木门的铁丝摆弄开,钻了进去。这属于张全胜家占用的一块领域,里面堆放着好些陈年旧物,四壁土墙已经结满屋梁尘。一米出头的小女孩,硬着头皮竖着耳朵往里挤,她准备随时躲开窜出来的土耗子。在这个黑洞洞的掉灰的砖土房里面,她翻来找去,搜寻着可能是祖传下来的东西。结果只找到几套蒙满灰尘的白皮《***选集》和包着红塑料皮的《***语录》,一把沉重的生锈的铸铁锅铲,里面装着灰碴和毛草杂物的捣蒜钵盂,火炉上用的隔开炭和灰的燎盘,一些木材和棍子,零散的汽车部件,并没有发现看上去像祖上想传给她的什么神秘物件。终于有一天,她在里面发掘出一个宝物,六大本十六开的厚厚的《资料卡片》,摞起来有半尺多高,这是一套广收博取的知识大全,里面有传奇故事,智力游戏,文史知识,奇闻异事……这可太宝贵啦!竟然一下子发现这么多的书,她把这套书搬回家里,反复地翻看背诵,享用了好久。一段时间后,同学们都惊叹她知道那么多大家不知道的知识。从此,她对有字和图案的东西更加感兴趣,她把家里家外所有自己能翻到带字的东西都看了几遍。那些东西给她的大脑中留下乱七八糟的印记,《欧也妮·葛朗台》里怪异的表哥、深夜点着蜡烛数钱的父亲;《水浒传》里面色绯红从楼下跑下来的潘金莲;《复活》里乱七八糟的人物关系;《曹操和华佗》里华佗要把曹操头切开的惊人片断;《锯碗丁》里凶悍的两个小姑子,叫大狼和二虎;《白眉大侠》中说着山西话打来打去的大侠们。
那是连大人都可以“寻宝”的年代。搬到铁西大院不久,发现南墙外不远处,总有大卡车定期拉着满车的东西来倾倒,一车一车的把看上去很好的各种零件倒在河滩的空地上,有粗大的长螺丝钉、巨大的螺母、圆形和菱形的橡胶盘子、金属三通、各种形状的铸造件。久而久之,附近的人们都能算准大卡车来的日期,像去抢攻阵地的队伍一样,抗着工具早早地在那里等着,卡车的后槽一开就一顿疯狂地抛抢。倒出来的东西大部分都是金属的,可以抢回去换钱,有的还能自己用。倾倒“垃圾”的地点离大院不远,杨二姊每次都拿一把长木柄的钢“三爪”去刨,张平平也跟在她身边去捡有用的东西。一个年龄比她大不少的姑娘,一边抢一边扒拉着张平平,杨二姊紧张地护着自己的孙女。每次抢来的七零八碎各式各样的金属和胶皮构件,能装满几个脸盆,杨二姊让张世良拉到废品收购站卖掉,形状特殊的被留下作玩具,张平平和张和和凑齐一套完整的笼屉、菜刀、铁铲、扁担和锅碗。大黑狗则分到一只新的食盆。
张平平在小屋的木头床下发现一只古琴,外壳积攒着厚厚的灰垢,但那些金属弦却是亮闪闪的,从幽暗深邃的床底下闪着诱惑的光芒。她趁人不注意打开匣子,偷偷地拨弄几下,竟发出很好听的响声。小姑娘干脆倒仰着整个身子,钻进床底,脸对着床底,斜睨着眼睛,盯着那个匣子,用手使劲的扒拉。真想把这个东西拿出来,大胆地畅快地去试一试谈一谈啊,趁着张世良出去的时候,她偷偷地拿出来过瘾地拨弄了几回,最终还是被他听见。张世良大发雷霆,满地跳着吼张平平:“一个女娃娃家害得没边际,这是给人家保存的!你给作害了去哪给赔了!你们好好惯哇!惯得没样儿!”他顺便捎带上杨二姊,每次发火的最终目标似乎总是她。杨二姊从不打骂孙儿们,她怕的是“公家”,张世良怕的是“人家”,但“外地”“赔不起”这些夹生的词语,也都让杨二姊担心,她让张平平以后老实点儿。“是谁将一把古琴寄存在别人家里?一定有什么秘密!”不知何时,那古琴消失了,张平平的疑问最终也没有答案。
想在这把琴上继续打主意恐怕是无望,于是张平平琢磨出别的办法,自己制造出各种好听的声音来。她从一个电瓷轴上抽出一根根像铜丝一样的线,把它剪成长短不,排成一排紧紧的拴在木板上,然后用手指用力得拨弄它们,也能发出“帮浪帮浪”地高低响声,但比起那琴声可差多了。对这个日能古怪,一天到晚折腾没够的孙女,张世良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夸赞她几句,夸奖大孙女聪明,就是性格日怪,他表达这个意思时会说:“这个娃娃跟人不一样,变样骨头!”对,跟别人不一样,在他们看来就是个奇怪的事情——你最好跟别人都一样。
不一样地方还有。这个丫头十分好动,也好刨根问底。她这不分场合刨根问底的习惯常常把张世良惹炸毛,同样,没完没了地追着问,也会把张全胜烦得跳起来,前两句还能对付一下,耐不住她总是一句接一句的刨问。可是孩子啊,就是不长记性,明明最后会挨一顿呛,下次还是这样。
伙伴们玩耍的新奇主意大都是她出的,上树上房,鼓捣院里的下水井,犄角旮旯拾翻“宝物”,圪膝盖上常年新疤痕叠着旧疤痕。院里的邻居们也无耐地对蔡玉梅说:“你们家这个女娃娃肯定生错了,本来是个小子你硬给生成个闺女,蔫不出溜的害呀。”其实是绕着弯儿说烦她。
老人说孩子记吃不记打,刚摸过张世良的老虎屁股,转眼就忘记。张平平老爱守着收音机听,那是她唯一跟外界沟通的媒介,里面说的任何内容都那么吸引她。有一天,广播里突然说抽烟有害,里面的阿姨还讲出个“戒烟”的新词,以前从没听说过。她听到后,马上一脸郑重地冲坐在炕沿上抽烟的张世良说:“爷爷,你戒烟哇!抽烟不健康!”这也不怪她,她确实摸不准张世良的蒋门神脾气,哪里会料到,这一句话竟然又戳中他的神经。张世良嗵地从炕上蹦下来,怒吼着:“载是谁教你说的?我抽烟花你的钱了?你个小王八东西!唉,我真是,日踏!”这意外的怒火把他的大孙女搞蒙,没有人教让她说这话啊,这不是刚从广播里听的嘛?
张世良仍未平息,像被点着的连环炸药包。“你快给我滚远哇!都给我滚蛋!早就知道是养得一群白眼狼!”他怒气冲冲地跳下炕沿,把家门“咣当”一声音重重地甩在身后,门上的玻璃被他震得嗡嗡作响。杨二姊神情紧张地从厨房跑出来,看了一眼,没说话,她早已习惯这个蒋门神,也不想多问。
张平平看着习以为常地杨二姊,突然问她一句:“奶,你爱我爷爷不?”
这下,轮到杨二姊神情大变。“你这个娃娃,净灰说了!活该让人家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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