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的太阳落山很早,酉时初,最后一抹阳光消失在天边,光线顿时黯淡了几分。
扬州城东江浙巡盐御史林海府邸,后院卧室。
林海躺在雕刻精细的黄花梨木大床上,双目紧闭,脸色惨白,气若游丝。
头梳总角的林黛玉坐在床边的圆凳上,两只小手紧紧握着父亲的右手,她双目红肿,泪痕满面,不时哽咽抽泣。
黛玉感受到光线的变化,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把林海的手放进被子里,起身绕过屏风,准备把窗户关上。
这时外面院子里进来了两个人,前面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美貌妇人,后面是个五十来岁的老翁。
黛玉关上窗,从袖中取出帕子擦了擦脸,走过去把门打开。
美貌妇人手里端着一个小托盘,里面有一碗热腾腾的药汤,进来后,她轻声道:“玉姐儿,该给老爷喂药了。”
黛玉点点头:“有劳邱姨娘了。刚才我喂水的时候,发现爹爹的牙关咬得很紧,姨娘喂药的时候要小心点。”
邱姨娘嗯了一声,端着托盘去了屏风里面。
黛玉问门口的老翁:“忠伯,有什么事吗?”
老翁个头不高,相貌慈和,正是林府管家林忠。他躬身答道:“小姐,林武发现西面的围墙外面有人在窥探咱家,他带人去追,不过没追上。老奴猜测那些人是想打探老爷的病情,白天没得手,晚上有可能会潜入进来。为了以防万一,老奴夜里会加派巡逻的人手,小姐晚上和邱姨娘一起睡吧。”
黛玉心头一跳,沉默了一下,问道:“有危险吗?”
林忠沉声道:“小姐尽管放心,咱家的家将个个武艺高强,忠心耿耿,绝对不会让那些鼠辈惊扰到老爷和小姐!”
黛玉点点头,又问道:“叶巡抚那边还没消息吗?”
叶巡抚就是江苏巡抚叶申,京城人氏,三甲进士出身,当今天子潜邸时的王府属官,对天子忠心耿耿。
林海是当今天子最宠信的臣子,和叶申算是铁杆队友。
三天前,林海忽然重病昏迷,林忠第一个想到的求助对象不是扬州知府韩屏,而是江苏巡抚叶申。
林忠眼中闪过一丝忧虑,摇摇头道:“尚未有消息,或许叶巡抚近几日不在苏州。”
黛玉默然不语,已经三天了,叶申还没来,肯定没收到信,否则不可能不来。很明显,扬州城内有人不想让叶申来,所以截住了求助信。
林忠深知自家小姐的聪慧,见她不说话,知道她肯定想到了什么,咬咬牙道:“明日一早,老奴亲自带人去一趟苏州!”
黛玉轻声道:“忠伯,眼下只有你才能稳定家中人心,你不能离开!况且认识你的人太多,太不安全,可以让人乔装出城去苏州送信!”
林忠欣慰的点点头:“小姐说的极是,是老奴想的不周全。可惜小姐是女儿身,否则老家的那些混账岂敢欺上门来!”
林海重病不醒的消息传到姑苏林氏,那边飞速来了几个人,领头的是林海的堂伯父,试图侵占家产,不过都被林忠拦住了。不过这只是权宜之计,林海一旦去世,家里没了顶梁柱的男子,那几个林家人虽为支脉却占了大义,肯定会用宗族宗法来逼迫黛玉。
黛玉神色黯然,含泪看向门外的天空,喃喃道:“要是瑾哥哥在就好了!”
林忠愣了一下,宽慰道:“大少爷吉人天相,带走他又是个很神异的道人,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
黛玉并非独生女,她有一个庶出的哥哥以及邱姨娘生的一个弟弟。弟弟三岁夭折,哥哥名叫林瑾,比她大五岁。
林瑾是在京城出生的,刚出生他的生母就大出血而死,被贾敏亲手抚养长大,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母子感情很深厚。
后来贾敏生了黛玉,林瑾对妹妹呵护备至,兄妹感情极深。
三年前,十一岁的林瑾得了一场怪病,人有知觉却迷迷糊糊醒不过来,身子骨一天比一天虚弱,眼看着就不成了。江浙一带的名医都被请来看了,甚至专门从京城请来了顶尖的御医,但是他们都说药石无效,不肯给开方子。
就在林海已经绝望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有人高喊‘扁鹊再世,妙手回春。’
林府是江南园林风格,占地极广,而且围墙高大,那人的声音竟然能清晰传进来,显然有些门道,林海立即让林忠去请人进来。
林忠随后带了个蓬头跛足的疯癫道人进来,此人自称渺渺真人,特来救治有缘人。
林海夫妇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让渺渺真人施救。
渺渺真人取出一颗药丸喂给林瑾,后者果然醒来,只是恍恍惚惚犹如梦游。渺渺真人说林瑾得了离魂症,除非跟着自己去山中修几年道,否则魂魄难以恢复。
事情到了这一步,林海夫妇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让渺渺真人带走林瑾。
林海问起渺渺真人在何处修行,对方不答,带着林瑾飘然而去。
贾敏和黛玉母女当场哭晕过去。
林海紧随其后追出大门,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已经不见渺渺真人和林瑾的踪影,他心里颇为惊奇,对渺渺真人更添了几分信心。
之后全家日夜盼望着林瑾归来,只可惜一直没有音讯。
一年半前,贾敏病逝,临终前依旧念念不忘林瑾,吩咐黛玉若是瑾哥儿回来了,一定要去墓前告诉她。
黛玉听到林忠的安慰,抹了抹眼角的泪花,哽咽着问道:“忠伯,瑾哥哥真的会回来吗?”
林忠斩钉截铁的答道:“小姐放心,大少爷一定会回来!”
黛玉轻轻嗯了一声,正要说话,院门外传来几个人的说话声。
她黛眉蹙起,冷冷道:“忠伯,让他们离开这里,以免打扰到爹爹!若是他们不肯离开,就说我说的,一旦有不忍言之事,除了母亲的嫁妆,其他的都是他们的!”
林忠大惊失色:“小姐,这如何使得?”
黛玉咬紧银牙,不让眼泪滚落下来,缓了缓道:“瑾哥哥回来后,肯定能拿回我家的东西!若是瑾哥哥……我要那个多钱又有何用呢?”
林忠叹了口气,向黛玉行礼告退,大步走向院门。
黛玉仰望天空,心里再次向上天祈祷,盼望哥哥能早日归来。随后她关上房门,小小的后背软软的靠在门上,强撑着的泪珠滚滚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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