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老头面无表情“你现在还不懂？”

江面龙头使劲摇头。

荀老头平静回答“小镇藏龙卧虎，是有原因的，于我而言，那些看去最寻常的平民百姓，很多时候才是最值得注意的例外。所以……你不会真以为，身为一江水神的你，在小镇可以肆意妄为，无所顾忌吧。”

龙头忽然顿住，缓缓露出水面，一条人影就仿佛脚下踩着一朵柔软云朵，缓缓升起，直到整个人踩在水面，水面依旧平静，只是那人架水而来。

龙首人身，这是只有蛟龙成型或是道行高深的龙族才能拥有的变化之术。

显然，这江河水神二者皆有。

他整个身体都浮出水面，平平稳稳的站在水面，不同于蜻蜓点水，他虽站在水面，却没有给水面丝毫压力，就仿佛这个人原本不存在，他看着荀老头，许久才道“多谢荀师指点。”那张枯槁沧桑的龙脸，露出豁然开朗的笑容。

荀老头道“最该感谢的是先生，而非我。如果不是先生授意，这些话，我是绝不会对你说的。况且，你在江河中呆了这么多年，又怎会不知小镇某些秘密？我说这些，只是要让你明白，身世非凡的楚宁面对的那些人，都是一群怎样可怕的怪物。”

老龙头有些颓然，觉得天交给他的任务，的确是对他最大的惩罚。原本认为自己是整座小镇的守护神，小镇的一切奇异之事最后都得落到他手亲自解决，这样一来，小镇的香火供奉之类，他根本就不用愁了。

然而，事实却与他想象的差很远。

身为小镇之外这条江河中唯一一位山水正神的老龙头，在整个启云国民间神祇中，神位在地仙一流仙人里都能排一号。

天下各处山脉的山正神，除非是著名山岳的神祇，才能勉强压他一头。其余山神，即便是小镇后山的蟒蛇成精在成候选山神，与红衣女鬼争那成凡神的一线机缘，见到这头老龙，都得毕恭毕敬的磕头，客客气气称一声“仙”。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表面看似小镇居民一个个都是最普通不过、最不起眼的世俗人，偶尔遇些超乎他们认知的事，都得求神拜佛，让他这位小镇守护神亲自坐镇，保小镇安宁……一开始他还有些沾沾自喜，今日听荀老头挑破天机，再回想自己几十年前经历过的事，就难免越想越心惊胆颤，越想越惊心动魄。

因为他到最后总会发现，这些人其实根本不需要自己保护，反倒是他很多时候，还得倚仗小镇隐藏的某些大人物，出手相助。

就比如，此时的荀老头。

统共算下来，自己能管得住的就只有龙河镇周边的山精野修。这里的人是一个都管不了，因为有人管；也不敢管，因为没权管。

都是妖怪成精或成凡神，他一头来历不凡的蛟龙实在有些欲哭无泪。

龙头又钻回江面，辗转反侧，最后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舒适姿势，形成一条身躯覆盖千里之遥的巨大龙型生物，隐藏在江河深处，盘旋卷曲着庞大身躯，龙头挺立，依稀露出半张龙脸。

一张粗糙龙头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云淡风轻的说这些，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又不是我徒弟，顶多看在师傅他老人家的面子，帮那位万剑宫大佬一个忙，这件事过去后，我们连个毛的关系都没有了。日后不管他还记不记得我当初送出的那份好意，都无关紧要。”

这话一语双关，似是说刚出生的楚宁，又似在说荀老头面的两位儒家圣人，更可能是在对河中的那颗蛟龙头颅回答一些它的疑惑。

然而，平静河面的那头蛟龙之属，似乎根本没注意荀老头话语中的灵巧答案，自顾自道“可是，一个人的命运如果一开始就命中注定，岂非也是一种悲哀。”

“如果他能明白其中曲直，对我等而言何尝不是解脱？他资质好，悟性高，修为恐怖。要不然天那几尊大佬，岂会舍得天大面子，亲自下令投胎法旨，帮他转世？”

河面的半张脸摇摇头，无可奈何“冥界的事小龙不敢问，但他既然来龙河镇，某种意义讲，就归小龙管，这魔头的童年经历，更是荀师不能逃避的责任。”停停，有些疑虑“所以，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老人想了想，无奈摇头，有些事的确不是他们这些小辈所能左右的“一个个天大佬都在下一局没有结果的棋，我们这些小辈，唯一能做的就是顺势而为，而不是想着去阻止或帮助颠覆某个人的未来。”

江河水神道“若真如你所说，那我会选择相信，在外边的广袤世界里，一定有某位与你境界相同，想法一致的大人物，只是那人的立场会和你截然相反，他会将楚宁当成一招可力挽狂澜的绝妙手，表面闲置了很多年的一枚棋子，其实已经暗中小心经营布局，等到了真正需要他的时候，就会在某一天彻底颠覆包括你我在内都预料之外却实际早已命中注定的结果。以此来证明有时候天仙人的所谓命运，其实也是错误的，甚至这期间连我也很可能被利用了。”

听了他的顾虑，荀老头心中只有冷笑“如果那人有能力将你也视为一枚布局棋子，那他可以当我的对弈敌手，只是，这件事的核心在于，有时候，连我都不可能左右局势发展。他想颠覆某些不可逾越的天堑鸿沟，很大程度是在痴人说梦，最后的结局很可能竹篮打水或是更惨……”顿了顿，接着道“那样一个疯子，我想在这和平世界，不会出现。”

“布局与下棋有所同有所不同。整件事情妙就妙在，那人在棋盘之外下棋，行棋离手，那颗棋子落子生根后，会逐渐自己生出气来，于是会越来越不像棋子，杀招就越来越隐蔽。更何况，这枚棋子旁边，还有一枚看似力气极大的关键棋子，正是以偌大启云国国运为代价的神仙手，我愿称之为困龙局。就比如说，那位赵家天子，既然将自己北部边境的一切安危，都交给了外戚石昆，帮忙吸引各路视线，最终营造出灯下黑的大好局面。那我完全有理由相信，石昆会在不久的将来，亲自登临此地，寻找那一线机缘。”

荀老头脸色沉重，冷冷道“他的出生不正是为了引出更大的机缘？如果可以借助石昆此人，让龙河镇一举成为东胜神洲为数不多的洞天圣地，我想，这件事未尝不可以做。”

从福地变洞天，是质的飞跃。

江河水神顾虑的沉声道“你不会不知这件事的代价。”

“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我又如何不知？只是不愿去想罢了，一个石昆顶多是旁观者，旁观者尚且如此，当局者呢？如果真有那一天，知道这件事的就不会仅仅只有石昆一人。那么这小小龙河镇，又如何挡得住诸子百家的合力？”老人放声大笑，露出水面的半张脸明显紧张起来“先生，那么……你的选择呢？”

“我会站在小镇一边。”

“那先生将死无葬身之地。”

荀老头平静道“这世，想杀我的人绝不再少数。如果我什么都有顾虑，又如何活到今天？人生在世，总要有铤而走险、背水一战的时候，才可能一步登天。”

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尤其是荀老头，他真的只差一步登天，而且那一步对荀老头而言，本该有很多迈出去的机会与方式，甚至完全没必要真像他说的那样，铤而走险，破釜沉舟。

河面露出的半张龙头依旧不甘心的劝解道“可是身为旁观者并且有能力布局的你，不会看不出，类似少年人的这种经历已经不止一回了，如果他这一次又死了，一定还会有下次，下下次……直到他成功的那天。这难道就是天仙人们想看到的结果？以一人或多人之力，合力刻画出的人格，没有自由、没有未来，只有被天仙人生搬硬套的人生经历，像是棋局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这样的生活似乎也不是先生愿意看到的，然而，你自己未曾经历过，甚至厌恶这些居中作祟的卑劣手段，可……你却毫不动摇？”

“为何要动摇？”荀老头有些事不关己的精神，对于此事大致来龙去脉心知肚明，但在他眼中却无关紧要“还是那句话，他前世今生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他又不是我生死之交，也非我弟子，我只做一个旁观者，静静观棋，有何不可？”

如果非要说因果，只能是当初楚宁偶尔发一次善心，给了老人一份并不可口的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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