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搬出女皇的名号后,狄仁杰明白事情应该到此中止了。
将地下清扫一空后,长安想必也能迎来全新的面貌。
“那驱逐出地下的人,会去哪里?”
“谁知道呢?反正不会在长安城里。”
「穿着官袍的人,又有几个是为民办事的?」
「若不是这些官吏,大家也不必到地下来讨生活了!」
……不知为何,狄仁杰脑海里浮现出这几句话来。
“苏内史,这做法恐怕需要商榷……”
“狄仁杰!”宰相的声音陡然提高起来。
狄仁杰只沉默了片刻,便站起身来,郑重拱手道,“大人,一码事归一码事,虞衡司没有拿到切实证据的情况下,应尽早开放营地,让人们能回到自己的住所。如果这是地上世界发生的事情,别说上千人了,就算只有十来人,也会闹得朝廷沸沸扬扬吧!”
“地下和地上之人怎可混为一谈?”
“在下看来,二者并无实质区别,那些人也应该是长安城的居民。至于陛下治理地下的决心,在下也相当赞同,可是打击犯罪不意味着要忽略那些无辜者。请苏内史试想,这阶段的政策被写入史书的话,您作为主导者,名字必然会挂在首位。一边是让长安郊外平添许多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惹得大家怨声载道;一边是让长安民众窥见地下世界的一角,且给予成千上万人自我救赎的机会,苏内史真希望自己是前一种吗?”
这话说得苏卿良有些发愣,“你这话说得有些严重了吧?”
“百姓看不到那么深远的东西,这些人居于地下还好,一旦被驱逐出来,他们的凄惨境遇就会暴露在民众面前,进而把问题归结到主持此事的宰相身上。”狄仁杰一口气说道,“而民众的反应,亦会影响到史官下笔的态度。所谓「风评」便是如此,一旦发生偏向,想要再挽回来就千难万难了。所以还请苏内史代为转告,整顿地下秩序的政策或许可以徐徐图之,不必急于一时。”
苏内史发现自己心中泛起了一丝波动。
他不得不承认狄仁杰说得有道理。
哪一个官至高位的人,不想流芳百世?就算不能流芳,至少也别落个坏名声。
只是这些杂念刚冒出一小会儿便被他竭力压了下去。不对不对,这可是陛下的意思,他作为陛下的代言人,哪有资格先考虑自己的名声和风评?
“够了!”苏卿良故作恼火的一掌拍在座椅扶手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大理寺的主要职责是断案追凶,不是商议朝政。你说虞衡司抓错了人,查错了对象,那你查到什么线索了吗?”
“暂时还未,只能推断九柱六道营地跟此案有关的可能性极低……”
“我想看到的是两寺各施所长,而不是你们互扯后腿!你知道司马令史是怎么说的吗?狄寺卿法外容情,分不清轻重缓急,竟为了一帮素不相识的地下居民阻拦虞衡司执法。”
狄仁杰不以为然道,“正因为素不相识,律法作为衡量的准绳才更显公正。”
“罢了,既然你执意如此,那这事大理寺也就别再插手了。”苏卿良摆手打断了狄仁杰的话,“从即刻起,机关人谋杀一案交由虞衡司全权负责。而你的这番做法,已经称得上攻讦他人,就罚你回去禁足三天,好好冷静一下吧。”
“苏内史——”
“无需多言,我意已决,你告退便是!”
等到大理寺卿表情凝重的离开大殿,苏卿良才长叹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揉了揉自己的鼻梁。
狄仁杰,这也是为了你好。
你并不清楚,陛下对地下世界真正忌惮的是什么。
他偏头望向殿堂一侧的高窗,太阳正在一点点落入宫墙之后,墙角的阴影缓缓扩大,仿佛正吞噬着其余的光亮地带。
那里离万象天工比皇宫更近,而长安城的恢弘与繁华可谓全建立在这个神迹之上,陛下又怎么可能容许如此重要的区域脱离自己的掌控?
……
子时一刻,夜幕已笼罩住长安城的大半区域。除开长乐坊、平康坊等坊群依旧热闹外,大多数人已然熄灯入睡。
岳庆却还未歇息——他坐在书阁二层的长桌旁,一笔一划的写着稿子。他的右手边,这样的稿子已经累出了厚厚一叠。
那是一部正在撰写中的长安史,也是他为自己定下的目标。
从杨氏时期到女皇掌权,时间并不算长,也就六七十年时间,说是史书未免有些名不副实。但一来过去数十年里政权交替频繁,许多资料被焚毁,连贯的记录书阁里连一份都没有;二来是他基本经历过三朝更替,能确保所写出的东西真实可信。他想趁自己的记忆还未衰退,以及审判之日尚未到来时,赶紧把脑海里的东西都记下来。
这样一来,即使有后人编撰完整的史书,也能有一个不错的参照物。
「大人,该,睡觉了。」
此时,一名机关人凑到他面前提醒道。
岳庆放下笔,朝对方笑了笑,“知道了,等我写完这篇就睡。有时候我挺羡慕你的,可以一天到晚都不睡觉。”
「挽霜也需要,休息。不过,你看不到。」
这话并不是挽霜说出来的,而是他从对方脸上看出来的。这位名为挽霜的机关人姑娘,是岳庆作为机关师生涯的毕生心血,以他的声望,大可以领取三到四枚机关核,不过在挽霜完成后,他就再也没有向虞衡司申请过机关核。
在塑造上,岳庆将其打造成了一位年轻的女性,她不止有一头娟秀的长发,眉毛鼻子眼睛也一应俱全、活灵活现,唯独嘴巴是刻上去的装饰。因为模拟发声系统过于困难,牵扯到气流的进出,还要与核心联动,因此尚未有哪位机关师攻克过这个技术难关。
但二十年的朝夕相处下来,他已经能通过对方脸部的细节变化,比如眉毛的挑动、眼眶的缩放来判断她想要说的话。几个老朋友曾笑他,既然机关人无法说话,就根本验证不了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所谓的“对话”不过是单方面的臆想,不过岳庆却不这么认为。二十年时间里,机关核也在一点点成长,从最初挽霜只会伸手抬腿这几个简单的动作,到能控制脸上的每个零部件,这一连串变化他都看在心里。
他确信那不是什么臆想,而是实实在在的交流。
他能明白挽霜的意思,挽霜也知道他说的每句话。
“也是,你站着就能休息,比我们要方便多了。”岳庆边说着边蘸了蘸墨,打算提笔写下一句话——也就在这时,一层突然传来了一声闷响。
他微微一怔,放下笔来。
这个时候藏书阁早已闭馆,不可能有外人入内才是。
莫非是那扇窗户没关严,让风给吹开了?
“我下去看看,你帮我守着稿子。”岳庆说着起身朝楼道口走去。
一层放着的都是整排整排的书柜,视野很难一眼望透,他先来到靠窗的一侧,确认所有窗子都是禁闭状态,这才来到大门位置。
在摇曳的提灯光照下,岳庆忽然倒吸了口凉气。
只见由铜铁铸成的厚重大门,竟被生生掰开了一条大缝!
有人闯进来了!
他意识到这点的瞬间,便感到一团黑影将自己整个笼罩其下。岳庆回过头去,不知何时一个身形壮硕到极致的人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其个头超过七尺,宽度也超过七尺,简直如同小山一般!
对方的手中还握着一柄铜锤。
此人绝对不是怀着善意来的。
岳庆拔腿便往楼上跑去——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挽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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