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东华门内侧一隅,五大间阁门司值房,里里外外冷冷清清,总共只有三个人,一个坐在门口的宽板春凳上安之若素,一个在廊檐下面来回踱着步子,还有一个正襟危坐在当班台案后面呼噜呼噜打瞌睡。
“德远兄,紧行无好步,欲速则不达,莫要举步徘徊了,还是坐下来静候旨意吧!”
说这话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绿袍小官,面容白净,须发眉毛皆如墨染,许是人到中年了还衣食无忧,身体明显有些发福,他就是现任右正言的南宋中兴名相赵鼎赵元镇。
他称呼现任监察御史的张浚为兄,实际上张德远比他小了至少十岁,如今刚届而立之年,正是扬鞭催马驰骋万里觅封侯的好时候,今日一大早入宫觐见,本有一桩紧迫大事要向皇帝当面奏禀,可是左等右盼不见知阁门事朱孝庄回来,怎么能够坐得住?
孰不知像他俩这样的七八品芝麻小官,除非皇帝亲自点名召见,否则是没有资格乞请面对的,随时可以入宫觐见的要么是两府大臣,要么是内外侍从级别的高官,最不济也得是别号左右史的起居郎和起居舍人。
本朝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四品以下统称为庶官,在京庶官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个个都跑来请求面对,做皇帝估计比当社畜还累。
相比较之下台谏官就有点得天独厚了,皇帝既然授以风闻奏事之权,自然要打开方便之门,换句话说,你可以请求入宫面对,见不见那是我的事儿。
“哪位要入宫面圣啊?”
张浚正低着头在廊檐下面来回踱着步子,闻听有人说话,急忙抬头看去,却见来者并非知阁门事朱孝庄,而是一个细眉长眼、精精瘦瘦的内侍宦官。
这位中贵人大约三十出头的样子,头戴无脚笼纱硬幞头,身穿紫色宫官服饰,中系一条红锃金銙双铊犀角带,后面还跟着两个亦步亦趋的内侍小黄门,光看这副派头就知道应该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张浚正想迎上前去回答对方的问话,孰料就在这个当口,那个坐在当班台案后面打瞌睡的阁门官吏,突然像条大型中华田园犬似的从背后窜了出来,又是拱手又是作揖还满脸尽是谄媚之色:
“哎哟喂,这不是陈押班吗,有什么事情打发小黄门过来就行了,何必不辞辛苦亲自跑一趟?”
他就是陈押班?
张浚猛然记起来了,一个月前宫里传出消息,说是内侍私匿御字金牌,险些贻误军国大事,都知梁师成和押班朱拱之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两位中官大珰倒台之后,有个名叫陈良弼的内东头供奉官趁机上位,莫非就是眼前这位中贵人?
人和事都对得上号,只是当时整顿的力度有点大。
赵桓在盛怒之下,不仅将梁师成和童贯两系的内侍宦官全部清理出去,还将入内内侍省并入了内侍省,由勾当御药院公事卢端兼任都知;后苑提辖官邵成章兼任南班押班,主管合同凭由司、翰林院、造作所等后省庶务;领京城所公事陈良弼兼任北司押班,主管内东门司、往来国信所、御前忠佐军头引见司等前省庶务。
前段时间皇帝御驾亲征,陈良弼一直鞍前马后陪侍在官家身边,尽管如此辛苦,赵桓居然连他的名字都叫不上来,似乎太不尽人情了。
至于为什么这么不待见人家,原因很简单,陈良弼既不是童梁一党,也和卢邵二人没有什么瓜葛,他的宦官谱系来自徽宗朝另外一个巨珰大阉一一杨戬。
众所周知,杨戬虽然不是蠹国六贼之一,但也具备顶风臭八百里的实力,他带出来的徒子徒孙想来好不到哪里去。
其实凡事不能一概而论,越是那种为正人君子所不耻的孬货,反倒越会干伺候人的活计。
赵桓当初也曾试着让卢端手下那些药童取代梁师成精心调教出来的小崽子,结果弄得一个头两个大,连基本生活都不能打理,更别说干那些迎来送往的差事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抛开人品不提,奴才好不好,谁用谁知道。
“能在御前为官家效劳,那是我等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你们阁门值房这个地方,咱家以后怕是要经常来喽!”
陈良弼连看都没看躬身相迎的张浚和赵鼎二人一眼,他在当值阁门官吏的陪同下,径直走到室内一张黄梨木交椅旁边,袍衣裙摆轻轻一撩,随后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他刚刚那话后半截是真的,方才朱孝庄专门跑到内东门司值房,交代完手头待办的差事之后,径直前往坤宁殿向皇后妹妹辞行去了,陈良弼这才知道东华门那边有人急等着官家召见。
以前朱孝庄在的时候,因为他既是国舅爷又是知阁门事,还兼着执行特殊任务的皇城探事司提点官,可以逾过内东门司直接通往禁中,以后阁门司官吏就没那么方便了,没有北司押班也就是他陈良弼点头,谁也走不到大内禁中,更别说面见官家了。
“是你们二位想见官家吧?”此刻陈良弼一边伸出小拇指掏耳朵,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睥睨着张赵二人,“官家一宿没睡,刚处置完军国大事,一时半会怕是没功夫见你们,先跟咱家说说,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张浚没有等来那位敦厚实诚、平易近人的国舅爷,倒盼来一个颐指气使的大尾巴阉货,本来心里就不痛快,这会儿见对方居然提出非理要求,不由火往上撞,当即没好气道:“事涉朝廷机宜,下官不敢随便乱说,还望中贵人体谅则个。”
语气虽说不太好听,但最起码言语措词还算尊重,陈良弼不便发作,只是鼻子里轻哼一声,站起身就往外走:“好吧,你们二位在此慢慢等候,咱家就不奉陪了!”
朱孝庄要不是被什么事情绊住脚,早就应该回来给个口信了,何至于等到现在?张浚心里明白,赵鼎也不糊涂,好不容易盼来一个能见到皇帝的人,却被他张德远一句话给轰走了,这样下去还不等到驴年马月啊?
“中贵人请留步!”
赵鼎紧走几步追上陈良弼,压低声音说道:“莫怪张御史不肯直言相告,盖因此事关涉重大,一旦走漏风声怕是你我都脱不了干系,中贵人何必自寻烦恼?”
陈良弼被他煞有介事这么一说,忽然噗呲一声乐了:“若是连一桩秘辛之事都保守不住,官家要我这北司押班又有何用?”
赵鼎见对方没那么好糊弄,只得实话实说了:“实不相瞒,如今朝野内外暗潮汹涌,某些人欲以忠谏之名、行邀君之实,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掀起轩然大波,事不宜迟,迟则变生......”
哪知陈良弼明显对这种朝争之事没什么兴趣,只听到一半便直接打断他道:“官家这会儿正在用膳,你们二位先随咱家到内东门司,随时等候召见吧!”
其实这位新晋中官大珰并非热衷于打探小道消息,他从前辈师傅那里总结了不少侍候人的先进经验,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想主人所想、急主人所急、一切为了主人,正因如此,他必须对所有经手的事情做到心中有数,这次当然不会例外。
正所谓专业人干专业事儿,朱孝庄就表现得很不专业,他只知道上传下达,其余一概不问,搞得赵桓直到陈良弼进来禀告之前,还不知道张赵二人今日专程而来所为何事。
“以忠谏之名,行邀君之实?”
赵桓洗漱完又吃了点东西,精神状态明显有些好转,他仔细玩味着赵鼎说的这句话,感觉意有所指,但又指向不明。
咳,不管怎样,两位心腹亲信难得来大内一趟,是时候把老昏君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好好招待一下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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