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婉这一夜,忽睡忽醒,明明觉得自己已然是睡着了,却又像是醒着的。她看到昌平帝和皇后,看到皇后逝去的两个孩儿,看到祖父和父亲的牌位被放进太庙,看到皇后日渐消瘦,看到她日日跪在佛前,看到她对着自己住过的翊坤宫凝神,直至看到她不知去了哪里,参拜了诸天神佛。原是她对不住自己,可看到这个原本满眼芳华的娇俏姑娘被皇宫内院磨成了妪妪老妇的模样,祯太后终究是于心不忍。这个姑娘,陪了自己十几年,不论真心欢喜还是含恨报复。
“您终于肯来见妾了。”皇后不知何时站起身,面对面看着祯太后。“您走了这样多年,终究还是愿意来与妾一见了。”
祯太后看着这个青春不再,脸色苍白却依旧傲骨铮铮的女子,眼里满含悲悯。
“您看,即便是您离开了这许多年,您看着妾的眼神也如第一眼一般,一样的同情。”皇后牵扯着嘴角僵硬地给了祯太后一个笑“您离开了十五年了呢,与您做太后的年岁倒是一般长。皇上立了容贤妃的小儿子八皇子为太子,您应当是没见过的,那小皇子如今也不过十二三岁。您走后皇上便下旨杨国公与国公世子配享太庙,受万世香火,青螺丹朱在您走后双双殉主了。”皇后眼神恢复清冷,不含任何情绪地看向祯太后“您为何一直没有告诉我我的两个孩儿是皇上和我本家动手害死的。您一直知情,一直看着妾痛苦难过,看着妾用这为借口报复打击您,处处与您作对,为何不说。您看着妾那蠢钝的样子,可有一丝丝的快感?”
“昭儿是个好皇帝,自他十五岁起,哀家便知道,他是个有野心有手段的皇帝,他会对这个天下好。”祯太后避开了皇后的咄咄逼问。
“呵,是啊,他是个好皇帝。他弑母杀子,他着实配得上孤家寡人这几个字,也着实是天下人的好皇帝。可他不是您的好儿子,不是妾的好丈夫,更不配做妾儿子的父亲!他的心狠手辣都给了我们母子,凭什么?凭什么!”皇后万年不变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疯狂“您知道么,妾自您走后这十五年日日不得安眠,时时盼望着您能入我梦来,让妾见您一眼,妾只想知道,您什么都知道,却不曾阻止,甚至甘心情愿喝下皇上为您备好的毒药,您是为了什么?”
“这家国天下都姓陈,一个牝鸡司晨的皇太后,本就不该长长久久地活着。”祯太后垂下眼皮“哀家至死不曾堕杨家威名,便是真的有什么因果报应,哀家愿意一力承担,哪怕是全天下人的唾骂。”
“太后您可真是忠臣良将,不旺皇上说您杨家一门忠烈。”皇后脸上的疯狂渐渐收了起来,却在眼角眉梢带了一丝嘲讽“可您知道么,您家的满门忠烈,尽数死于皇帝之手。您可知道嘉庆帝设计,康乐帝推波助澜,坑杀了您杨国公府满门儿郎,昌平帝杀了您的幼弟和您。呵,三代皇帝,才将您杨家满门忠烈绞杀了个干净。”
“你什么意思。”祯太后瞠目欲裂,想起了缠绵病榻时昌平帝的那几句话。
“您走前妾就在查您弟弟的事情,待您走后,妾原本都不记得这个事了,被派去西北打听消息的人却回来告诉妾,您弟弟并非死于痨病不治,看着倒像是被人下毒而死。妾便派人一路查下去,竟是发现您弟妹当初是被羽林卫偷偷带走的。顺着这条线,虽说年岁久了些,可毕竟康乐帝与您杨家满门都不在了,还是被妾挖到了蛛丝马迹。您祖父父母兄长在被突厥人偷袭时都是中了毒的。”皇后挥了挥衣袖,又重新跪在佛前“这算不算是意外之喜。”
“你说的,可都是真的?”祯太后瞪圆了双眼。
“呵,妾日日祈祷见您一面祈祷了十五年,可不是为了骗一个死了十五年的人。妾日日不得安,您在地下怎么可以安眠?妾要您也尝尝这恨而不得的万种滋味。”皇后轻闭双眼“您可不能好好安眠于地下,妾要您看着妾如何蚍蜉撼树,让他陈昭为我儿偿命。”
“不可能,不可能的,我杨家世代忠良,皇上不会这么对我杨家的。”可祯太后却知道,皇后连活人都不肯虚伪应对,更何况是对着个死人呢。
“姑娘,姑娘,您怎么了这是?可是梦魇魇着了?”何嬷嬷看着在床上冷汗不止口里声声喊着不可能不可能的四姑娘,焦灼的摇晃着小小的人儿。
杨文婉再睁开眼的时候就看见自己的长姐坐在床头搂着自己,床边站着二叔母三叔母,祖母也坐在桌子前。
“长姐。”杨文婉依偎在杨文婧的怀里,看着铁青脸色的杨文婧伸手抓住了杨文婧的袖子。
“不是说没有梦魇么,这怎么晚间又发作起来了?祖母,含书含画何嬷嬷怕是伺候不周,罚了罢。”杨文婧伸手摸着杨文婉的脸,又用帕子将杨文婉额上的汗擦去了。“你也是,不舒服怎的在祖父祖母面前不说?”
“长姐,我怕。”杨文婉小声地在杨文婧耳边啜泣着。
“没事儿,梦中所示皆是假,姣姣看着三叔母,乖乖,醒了就好了,醒了就没事儿了。”孟氏越过吕氏上前拍了拍杨文婉。“母亲,明日找个大师,来给姣姣收收惊,四丫头怕是被惊到了,收收惊就好了。”
“嗯,留婧姐儿在这儿照顾婉姐儿吧,都回各自院子去吧。翡翠,带着含书含画回去,何嬷嬷就还是留在婉姐儿跟前儿。”宋氏起身,一句未问杨文婉的状况,就被婢女搀扶着向外走去。“各自散了回去睡,明日婉姐儿好些的话就搬回春晖园吧,婧姐儿仔细些照顾着。”
“是。”众人行了全礼,送了宋氏出门。
“婧姐儿,你早些哄着婉姐儿睡,明日一早我就拿帖子去请西明寺的大师来给婉姐儿收收惊。”孟氏边说,边将手上的佛珠串子脱下来塞进杨文婉手里。
“若不然,明日我带着婉姐儿去西明寺上柱香,让大师好生给给婉姐儿收收惊压压魂才是正理。”吕氏想了想又说“还是先请大师回来,待婉姐儿好了,咱们再正式去还个愿也成。”
“劳二位叔母了,夜也深的紧,今晚我守着婉姐儿,您二位还是先回去睡吧,其余的明早再说就成。”杨文婧示意秀荷秀兰送了吕氏孟氏出去。
“明日我便让人将你搬回春晖园,我守着你,你现在若是觉得好些了,就接着睡吧。”杨文婧说话间让何嬷嬷替自己脱了鞋,翻身搂着杨文婉躺进锦被之中。
“长姐,你说,我是被梦魇住了么?过往种种都是梦么?”杨文婉闭上眼,拦住了自己眼中那万般复杂的情绪。
“过往种种怎么可能是假,只不过,听长姐一句,庭州你是回不去了的,安下心来,京城才是家。”杨文婧还是觉着自己的幼妹不过是刚刚从庭州回到京城,心中惊惧皆来自不安。
杨文婉压下满腹苦涩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了杨文婧。
过了许久,这不过五岁的身子终是抵不住这两日来的筋疲力竭,沉沉睡去。若过往种种真是梦魇,希望自己还有再睁开双眼之时。也愿自己再睁开双眼之时,眼前的镜花水月依旧如故,不曾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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