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刻,连续数日以来,天空中沉甸甸的乌云终于拉开了几条轻微的裂缝。万历九年的最后一束阳光,明晃晃的照耀在太和殿金黄色的琉璃瓦片上,反射出道道金光。就如同老天爷降下恩赐那样,给这个东方的大陆帝国披上了一层华贵的金裱。
“给皇后的新衣服,现在做得怎么样了?”矗立于午门南侧重檐阙亭之内的帝国皇帝朱翊钧,望着深邃的天空,缓缓的说了这样一句话。
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至少在朱翊钧看来是这样的。以往自己总是在早晨寅时,被李太后派来的宫女惊醒。九年以来都是如此,至于冬季就更别提了。这个时辰天空还是乌黑混沌的,若是气候不好,只要有劲风吹过,从苍穹直泻千里的雪粒就会直接打在脸上,那样的疼痛感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但年幼的朱翊钧对此却没有拒绝的理由,作为帝国的皇帝。从登基的那天开始,朱翊钧比谁都明白,身为天子,惠泽黔首是最基本的政治素养。若是连太祖皇帝传承下来的规矩——帝国早晨的朝会都不能遵守,又谈何“立天子为天下事”?至于成祖,宣宗以来,大明帝国的历代君主皆是如此。除了自己的爷爷,世宗皇帝朱厚熜,根据东宫大学士们的讲述,他的日子过得可能要好一些。
站于皇帝身后的御用监典薄太监垂着腰,从容回答主子万岁爷的问话:“回禀万岁爷,今年中秋小奴就告知江南织造衙门。特意从松江,余杭,苏州三地进贡上等丝绸布料为娘娘添做新衣,昨日正午已经送到坤宁宫。”
朱翊钧似乎满意的点点头,遥望那些宫殿墙楼。它们历经了百年的沧桑岁月,直到现在依旧是灿烂辉煌。据说成祖文皇帝在修建北京皇宫的时候,特意征召了一个阮姓的安南太监参与工程建造,只因这个太监善于土工技术。
至于这位阮姓太监的身世嘛,大概是英国公张辅征讨安南时期,从安南清化皇宫里带过来的。由此,朱翊钧似乎又想到了另一些事情,问道:“那个小宫女……”
典薄太监心里微微一怔,但随后便恢复了平静说道:“按照两宫太后的意思,自然是皇后有什么,她就有什么……”
“哦,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拉扯下肩膀上的银白色狐裘披衣——这是蒙古部族进贡来的珍贵动物皮毛,在经过尚衣监工匠精心制作后形成的华丽衣服,随后朱翊钧就把目光投向更远的京城街坊。
轻轻回应了一声主子万岁爷的声音,这个尚未脱去稚嫩气息的典薄太监就熟练的从阙亭上退下去。只不过临走之时,仍旧不忘在炉子里加了些香料。
长久以来的优雅生活,让帝国皇帝对一些高情逸态的东西是爱不释手。就拿阁楼里的那尊蓝黄色鎏金珐琅青铜火炉来说,朱翊钧整个童年的冬天都是在这样暖和的氛围里度过的。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混带冬季冰冷与水草芳香的味道让朱翊钧陶醉其中。而之所以心血来潮的登上这座高耸的城楼,也是因为帝国的一位地方行政官员。
云南布政司姚安府知府在两日以前才抵达京城,帝国的礼部官员热情的接待了他。这不光是对他辞呈的惋惜,在他治下的云南姚安府,汉民与夷族几乎没有任何隔阂的相处在一起,这与儒家的至高思想——“人人为公,天下大同”不谋而合。
仅此或许并不足以让皇帝垂青,但远在昆明的黔国公早早的就为这位知府递上奏疏,声称他是“程朱理学之后,阳明心学集大成者”,又在末尾添加了“古来悉晓《大学》本理,“格物而后致知者”,自陆九渊以下乏善可陈。至皇明知府,学识浩瀚,推古通今,是以承圣贤古礼,而下启惟诚至善,为知道之最者。”
古人云“只知其一,惟恐不止其一,复求知其二上也”,以此来笼统的概括“知道”的至上境界。而这个小小的知府,竟然能被一个堂堂的国公家族赞誉为“知道最者”,由此他的辞职自然会引起朱翊钧的格外关注。
几乎是在离开礼部的同时,这位知府就被皇帝用车驾请到乾清宫,开始了整整两个昼夜的漫谈。
年纪尚轻的帝国皇帝,和普通读书青年一样,对于世界真理的求知欲是非常热忱的。朱翊钧很想弄明白农夫与贵胄,天与地,君与臣,
帝王与社稷之间的巧妙关系。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帝国皇帝都开创性的认为这是朴素的,具有矛盾的事物,直到这位知府的出现,让朱翊钧对世界的认知更加深厚了些。
“沉香,桂枝!陛下的口味还是没变……”抚摸起下颚的六寸斑白长须,帝国内阁首辅大臣——张居正不知不觉就已经站在皇帝的身后,对着那个熟悉的年轻背影慈祥,微笑的说到。
收回远眺的目光,朱翊钧微微笑道:“今日召先生来,只是朕心有感悟。想与先生谈谈经世学问,先生可知道李贽这个人?”
“臣略知一些,据说此人有些桀骜不驯,思想很是怪异。前几日来京城,向吏部文选清吏司递交了辞呈。”张居正说罢,又察觉这样的回话有些不妥,于是补充说道:“恐怕是受了地方官的排挤,陛下是要重新启用这个人吗?”
轻轻抚摸了下白石栏杆上的残留积雪,朱翊钧又折回雕梁画栋的红黄色精致楼亭内。擦擦手上遗留的细碎雪花,这个时间门楼上寂静的就像是一座古刹。皇帝非常享受这样的惬意时光,因为这样的环境能让人更好的思考问题。
拿起浅黄色铜勺,自诩清净的皇帝又小心翼翼的往那尊火热的铜炉里加了些崖柏粉。整个庭楼里开始渐渐弥散了一股淡淡的清香味道,而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张居正,竟也觉得有些怪异。
自己的这个学生,以往可不是这样的。那种面迎朝阳,向明而治,浑身上下充满活力的气息,在今天的皇帝身上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却是那种老练的沉稳,以及罕见的成熟。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张居正第一时间如此想到。十八九岁的青年,他的思想必然是激情而富有热血的。若是一副七老八十的老翁做派,于普通人是浑浑噩噩,整个人生都毫无希望可言。若是君王,那这个国家在他的治理下也会是暮气沉沉,久而久之国力是每况愈下,日薄西山。
“让老臣来吧……”张居正接过那只勺子,皇帝已经向炉子里加了整整两勺香粉,而现在首辅大臣想要替皇帝添加第三勺。
对于老师的提议,朱翊钧并没有表现出不满的意思。直到现在,张居正才正眼看清楚皇帝的神态。
在金黄色余晖的映照中,这是一个神采奕奕的天子。那深邃的目光里,仿佛能看到浩瀚的星云,就是游荡其中也能触摸到先古尚贤的精神遗迹。
之所以能凸显这种精神气,兴许是帝国皇帝身上,那件玄色燕牟冠服的原因。前胸五彩缤纷的蟠龙圆补暴露在张居正的视线之中,四十五条明黄色龙纹栩栩如生,装点在袖缘左右,领缘上下,彰显了一派雍容典雅的皇家气质。
就在张居正为此暗暗惊叹之时,朱翊钧的思绪却早已飞出了宫殿折廊,扶摇直上,仰躺于九霄云外。
“先生多虑了,只是有些疑惑需要先生帮朕解答。”朱翊钧长叹一口气,恭敬回话张居正。“请问先生:‘心虽主于一身,而实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于一人之心。’此为何解?”
张居正淡淡笑道:“此心为初本,为天下至理。理存乎万物,老君谓之‘道’。道者,无实无物,虚幻常变。虽无名之始,然物相济,恪守道法,终日循环不息。而不以人悲,亦不知人喜。与一人之本心,致知至理,推善至诚,可谓不忘初心者,方得始终,以此为解。”
听了张居正的答话,朱翊钧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若是以人之心性来理解,实在荒谬稽诞,试问人又何为能极致的影响万事万物?日月星移有着它们自己的运动规律,这是人心不能束缚的。
但是老师的回话,圆满的解答了朱翊钧的疑惑。即这个问题中的心,发自人的认知和总结。理是客观存在的东西,但如果不能被人心感悟,那这一切自然是毫无意义的。若是一个人能充分发挥“心”的作用,时时刻刻都在感受至理的存在,那么他的行为和人生自然是完整的,既有起点也有终点,以达到至善的境界。
“听先生的一席话,学生豁然开朗。”朱翊钧终于露出了爽朗的笑容,这也是张居正希望看到的。
“学生不才,让先生为此费心费力,先生辛苦了……”说完,朱翊钧就要做鞠躬跪拜动作。吓得张居正慌忙弓下腰,搀扶起皇帝的双手,连连说道:“陛下言重了,陛下言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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