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居正只是一个劲儿摇头,沉默半晌,忽而抬首,双眸亮若寒星,朗声道:
“徒儿斗胆问恩师一句,您身为武林宗师,纵横江湖这么多年,一共救了多少人?”
“放肆!”
李布衣勃然大怒,重重拂袖,不经意带上了内劲,顿时平地一声惊雷,惊起落叶纷飞,脚下清出一圆圈空地。
“恩师息怒!”
岳居正慌忙叩首致歉,眼神却依旧倔强,足下四平八稳,衣衫猎猎而展,顶着师傅凝重如山的压力。
“恩师以医术救死扶伤,方圆百里无不感恩谢惠,怕有千人之多……”
“恩师以武功锄强扶弱,外御强敌,天下武林受益良多,怕有万人之多……”
李布衣听着徒儿细数他平日的善举,尤其那次在京师城外击退鞑靼通天巫,可谓平生最得意之事,心中很是受用,紧绷的老脸不由得微微放松下来,捋着胡须,似乎下了一口气。
不料岳居正话锋陡转:
“然天下百姓,何止千万,你又救得了几个?谁又来为他们谋福祉?”
岳居正据理力争,言辞犀利,李布衣竟然一时哑口无言,呆呆的看着他,此时的他,脸容稚气渐消,隐隐有几分不屈正气。
“徒儿已经想好了,徒儿正值少年,应当上京赶考,效法杜工部,以天下为己任,怎能一直蛰伏山林。”
杜工部忧国忧民,李布衣自然是十分敬佩的,岳居正将他搬出来,李布衣一时之间也不好说他什么。
“哼!说来说去,终究不过是功名二字。”
“恩师养育徒儿多年,还不了解徒儿吗?”
“你年少气盛,为师可以理解。你可知道,所谓天下为重,以己之力不足以扭乾坤。”
“徒儿明白,但若世人皆认为‘以己之力不足以扭乾坤’而无人躬行的话,那天下百姓便是真正的绝望了。”
李布衣默然。
他不说话的时候,喜欢凝视天穹,这次望得格外久,格外入神。只见遥远的天际,一轮熊熊燃烧的火球,将流云烧得通红,焰火坠落,染红大地山河,甚是惊艳。云霞娇娆,隐隐约约变幻成一抹倩影。
“阿莹,我该怎么办?”
他足足望了好一会,最后终于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这是你的劫数,你若执意下山,我自不可拦你。”
未等岳居正大喜过来,李布衣接着说道:
“从此以后,你不得向任何人提及为师的名讳。”
这句话仿佛有万斤之重,他费了极大的力气才能说出来,说完,容色苦凝,嗓音沉哑,仿佛瞬间老了几岁。
岳居正乍喜乍惊,仿似晴天霹雳,哽咽着说:
“恩师……是要将徒儿……逐出门墙?”
“为师是为了你好,将来你会明白的。等你跻身仕林,定要如履薄冰,一步踏错便尸骨无存。朝廷比起江湖更加凶险万分,那是不流血的刀啊,任凭你武功盖世也无济于事。切记!切记!”
“徒儿谨记恩师教诲。”
在小竹苑十年寒窗的点点滴滴,霎时涌上心头,此刻他才发现原来这山野老头是格外用心教育他这个顽徒的。这里的山,这里的风,这里的竹林,这里的笑声,一幅幅画面在他脑海里回放,不知不觉,鼻子酸楚。
岳居正忽然撩起前襟,双膝跪倒,满头磕到地。
他们这派向来不重繁文缛节,没有师徒之间的虚礼。李布衣被这突如其来的跪拜愣了一下:“你……你这是……”
“恩师在上,请受徒儿一拜,以感谢师傅的养育之恩。这些年来,要是没有师傅时常教诲,徒儿也不可能有今日的学问。谢谢您,恩师!”
说罢,岳居正嘭嘭磕了几个响头,磕得额头通红,丝丝血迹透额而出,再抬起头时,已是泪痕满面。
“徒儿下山之后,从此不能侍奉左右,恩师定要珍重!”
李布衣望着徒儿跪伏的背影,心中异常暖和,连忙将他扶起,自己不知何时也是眼眶含泪,老唇哆嗦:“好了,起来吧,为师知道你的一片孝心了……”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一代宗师竟也有失态的时候。
他是李布衣最器重的徒儿,聪明伶俐,文武双修,平日饮食起居待师傅如同亲父。所以李布衣想把毕生心血都传给他,培养成自己的衣钵传人。他虽然不喜欢门下弟子追逐功名,但此时此刻,也只好盼他登堂入阁之后,确实有一番作为,不枉自己教诲。因而孤寒凄苦的同时,心中也略略有了一丝释怀。
“为师平时给人看病,也攒了一些银两,你拿去做盘缠吧。”
“师傅,那怎么行……”
“为师上次下山的时候,给你做了一身衣裳,你这身呢有点小,手腕都露出来了。对了,还有一双牛皮直缝靴,京师冬天下雪挺冷的。”
岳居正低头看看脚下的黑布鞋,鞋尖已经裂了一个笑嘴,不禁也笑起来。
李布衣忽然脸色一整:
“你穿上这对牛皮直缝靴之后,心中可要时刻牢记,你下山是为了老百姓。将来你真的当了大官,绝不可以贪墨腐恶,否则为师定不饶你!”
“徒儿记住了。”
日头西侧,而后倾斜,而后陨落。
师徒俩并肩同行,斜阳将两人的倒影拉得很长很长。
李布衣忽然觉得很欣慰,不知不觉,岳居正竟然和他一样高了。
两人一路无话,只有萧萧的落山风吹过,如离别怨笛,声声催人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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