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章 前尘无思(上)(1 / 1)吃桃的妖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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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漫漫下了一夜;

天宇高擎,昼夜交替,黑色翻滚,仿佛打翻一端新研的陈墨,浓稠的化不开,暗沉沉将人罩住,将人幡然窒息。

大雪裹成了团,棉絮一般随风飘落朱红长廊,劈头盖脸砸在往复匆匆的侍人身上,雪团落入脖颈顷刻化为冰凉,一路沁润凉透脊背;侍人却仿佛半点不觉,只顾脚下步履匆匆,垂首缄默,一路向长廊深处奔去。

少渊向来浅眠,侍人奔走的脚步声早已惊醒了她。门扉轻扣,沉闷声响传入内室;枕上美人玉臂懒抬,慵扯玉袖遮了芙蓉面,单薄嗓音从袖下闷闷飘出:“何事扰人清梦…”

门外侍人垂首肃立,听门内传来的声音似有不悦,心头早已紧了又紧,却也只能梗着脖颈回话:“公子有恙,门主请大祭司前往探病。”

屋内一时寂寂,屋外雪更大了,落了侍人满身,他却半点不敢催促,只是木木的紧了又紧掌灯的手。

夜色更浓了,朔风凛冽刮过曲折长廊,空洞庭院,风声回荡在寂夜里犹似鬼哭,闷沉沉压在人心头。

——墨色最浓最深处轰然翻滚,夜色转淡,一痕灰白色自天际渲染开。

雪满长阶,眼前雕花直棂门轻启,庭内雪光映见室内昧暗处,照见一痕胜雪白纱,侍人上前一步,腰禁不住更往下压低几分,掌中高执鎏金玉壁灯,为来人照彻眼前一方小小天地。

锦纱曳地,裙裾白透,比同阶下堆积雪色;长裙逶地,曳过朱漆门槛,扫起阶上点点雪沫。侍人亦步亦趋,尽职尽责为眼前人掌着灯火。

束之高阁,远隔云端的人,总是无端让人神思意往。

正如他眼前这位大祭司——传闻中千年不世出的“天命”之人。侍人借着手中鎏金灯微弱散出的光芒稍稍抬眼瞧去。大祭司墨色长发不挽不束,就这般松松散落下来,垂覆两肩,墨缎似的长发堪堪垂落至脚踝,衬着她单薄背影愈发显得纤弱缥缈。

寒风肃肃夹着雪沫扑打过来,扬起大祭司胜雪白衣,广袖飘举,卷着乌黑发丝缠绵雪白锦纱;这样落拓不羁的美人,像是散开在风雪中的水墨画卷,于茫茫天地间勾勒浓墨重彩的笔触,咄咄撞在人心上。

楼阁风灯高悬,檐下光影摇乱,乱晃晃照着侍人匆忙麻木的身影,飘忽犹似鬼魅一般。

——公子身体抱恙,门主在殿内已经发了半宿的怒火,殿内摆设,损毁近半。

少渊前脚才踏进殿门,一方半人高的青玉瓷瓶猛地摔碎在她脚边;祭司轻抬眼,扫过殿内狼藉,微微颔首,几分可惜,“门主碎了不少银子……”

殿内匍匐无措的巫医听见她的话音,纷纷抬头,希翼的眸光将她包裹,待触及她披散长发下的瓷白华容,却又惶然垂眼低眉,讷讷再无言语;

匍匐地面的巫医虽清楚知道,眼前之人已是他们最后的救赎,却半分不敢越矩。

少渊绕过云母山水画屏,内殿轻纱帷缦低垂,铜炉燃着药香,甘辛气味幽远绵长,缭绕殿内青烟缈然。

繁花织锦的帐内倒还安然,公子寂寂无声躺倒榻上,眼睑轻阖,苍白脸色泛起淡淡青灰,眉间一点朱砂痣也已暗淡了往日艳色,恍惚听见有人来,公子微侧着头半睁了眼看向来人。

见是故人,病榻上的公子微微扯动唇角,忍痛向她绽出一丝笑意。少渊绯唇轻启,语声飘渺,仿佛从极遥远的天际传来,带着蛊惑人心的味道,无端叫人听出了悲天悯人的慈悲来:“不过数载春秋,师弟身子却更显的单薄。”轻缓语声,像是故人间的寻常问候;缠绵病榻上的人却吐字维艰,唇瓣翕合良久,却是寂寂无声,只有沉重的喘息落在耳边。

少渊在他眼中看见徒然亮起又熄灭的光。

胸口空洞洞的,似有凉丝丝的寒风透体而过,无力的酸涩感自空洞胸口处蔓延开来,少渊抬起手,广袖如云低垂,

——一如旧时,轻拍他光滑颅顶,小小的人儿浅笑生花,笑向他:“小和尚从哪里来?”

广袖携风,清幽馥郁的檀香气息自袖中弥散,温暖包裹过来,病榻上的公子微窒,苍白面颊斜飞上一抹淡淡粉色。少渊垂眼扫过他飞红面颊,却是施施然拢袖收手,不疾不徐在榻前落坐,沉沉凝望病榻上的公子;

——他生病有如常人饮水用饭,已经是很稀松平常的事。从她初见他开始,梵净小师弟就是根病弱不受的苗子;

少渊搭手问脉,长睫半敛,烛火投落跳跃面上剪影,映衬公子眼眸苍茫,狭长的桃花眼失了颜色,乌黑瞳仁再也照不穿一丝光亮,淹没了少年人该有的恣意风华,他恍若耄耋之年垂死之人……有深沉的破碎叹息深埋眼中。

纤指轻搭脉搏,指下皮肤细腻,肌肤微凉,少渊凝神良久,才感受到指腹下极轻极细的一丝搏动。

恍然抬眼见他唇瓣翕合,少渊略微迟疑一瞬,微弯了脊背,倾身贴近他,想听清他说些什么。

病榻上的公子却怔愣住,看着散落在自己单衣上的乌发,上好的玄绸一般,细腻温凉的触感似乎透过薄薄单衣触及胸膛肌理,清幽馥郁的香气散在发间,醇厚宁静,争先恐后钻入他鼻息。

半晌也没听清他说些什么,少渊眼睫轻抬,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离他极近,近的能轻易看见他肌肤底下青色的血管脉络,眼前之人脸色已泛出淡淡青灰,却到底难掩去他仙姿玉貌。如隔云端的仙人跌落凡世,缠绵病榻即将命不久时;

仙人此时病中羸弱,更添让人心碎之感。

耳边气息微微……少渊终于听见他的话,他说走,他说让她不要去祭祀。

他说让她离开。

少渊掏出袖中信笺,展开,纸上字迹隽雅,墨痕犹新,笔锋柔和中却显出几许慌乱,带着落笔之人特有的温润,纸上只有寥寥数字——祭祀、离开、危险、离开……缭乱的字眼,像是意识即将归入混沌,却又生怕忘记时强迫自己草草写下。

传信的子鹤来得突兀,将信笺送入她手中转眼失了方向,一头撞在廊下,化作一缕命气悄然散了。少渊反复翻看信笺,确定是他字迹无异。昨日方才匆匆赶来,却被灵境山门主告知,他身体抱恙已歇下。

若非今日他病情加重,想必祭祀前她也无缘再见他。

少渊将纸张展开在他眼前,起初梵净还神色茫然,看看信笺,复又抬头看她,乌黑瞳仁中显出一抹挣扎,意识拉锯撕扯,艰涩字眼从唇齿间一个个迸出,带着颤音却是坚定万分:“……走……不要去……别去……”语声渐弱,眼睑随之闭合,双眼的主人却像是完成了积存已久的夙愿,面上显出几分安然,恬静睡去。

少渊凝望他沉寂下来的眉眼,右手指间漫点,灵力汇聚顺着指节流入梵净苍白肌理,游走经络,为他护住心脉,吊住即将散去的命气。

“大祭司,梵净他?”门主见少渊转出内殿,忙趋上前来,揖了手,神色憔悴瞧向她,却对上她隐在乌发阴影后的双眼,仿佛埋了厚厚碎冰,寂然里透出点点幽幽光亮。

若非他修道长久,心性稳重,对上这般眼神,只怕也难逃落荒躲闪。大祭司虽年纪尚幼,比之他们这些老家伙却是追风赶马,早已青出于蓝。

少渊回望山水画屏,屏风之后光影重重,仿似还能一窥仙姿玉貌的公子。

“梵净自小身体孱弱,若要医治,非一日之功,暂且只能先护住心脉,温养为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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