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终于出生了,不出她爸所料,还真是个女儿,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儿,哭声哼哼叽叽,十分娇嫩。婆婆的那些老式女孩衣裳,也终于派上了用场,穿上还挺好看的。婆婆在一旁一个劲地笑:“穿上这衣裳,还真像她姑小时候呢!”
这日,爷爷奶奶正围在孩子身边说笑,小许提着东西来看方旭了。
一见到孩子,小许满面笑容的脸忽然僵住了,孩子身上那件古旧款式的红底白叶子碎花儿棉布衫,和哑娘给自己收在枕头里的那件小衣服,完全一模一样——那件和谷种摆在一起的小衣服,大约是小许从亲生父母那带去的唯一一件东西,连衣领边边上破损的虚边,都那般相似。现在这衣服竟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穿在方旭新出生的小女儿身上。小许脑袋里顿时一片混乱,虽然早有担忧,早有恐慌,可一旦得到证实方旭的公公婆婆很有可能就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她还是接受不了这事实。
一旁的谷二叔这时却满脸是泪的站了起来,径直走过来拉住小许一连声地问:“是曼妹不?是曼妹不?”
“你怎么认得小许叫么事名字啊?我都不晓得,你个死老儿!”谷二婶不明就里地骂道。
“你们一直晓得我?”小许两行眼泪早已不争气地淌下:“一直晓得,一直不管我?”
“曼妹啊!”谷二叔激动地手直抖:“我晓得,他们不晓得。我去街上看过你,但是我不敢找你,我怕你父母怪我们,当初两家说好了,不准我们去找你……”
“你在说么事啊?老儿嗳,你在说么事啊?”谷二婶似有所察,疯狂地抓住谷二叔的胳膊摇,又哭着转头去看小许。
“这是我们三妹,这是我们三妹啊……”谷二叔老泪纵横,哭出了声。
小许转头就跑,身后传来谷二婶撕心裂肺的号叫:“三妹啊,三妹也……你回来,你回来啊三妹也……”
谷二叔抱着老伴的肩膀轻拍:“给娃儿一点时间,我们慢慢来,慢慢来……”
然而事情并不容许慢慢来。
小许的店铺关门了,一家人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连方旭和她干娘打她电话,她也不听。方旭发了一大堆的信息给她,也没见她有任何回应。
方旭依着公公的讲述,将这件事的原委、前后,动情地写了十多封厚厚的信,一一拍了照,用微信发给小许,又将信塞到小许店铺的门缝里,希望能有谁帮她转交。却也始终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
也许有些东西,我们一旦选择了放弃,便永远永远地失去了。
即使有一天,我们有能力找回,或强行想要找回,也只会让它愈行愈远。
生活不是电视剧,个人的感情更不是众人的评判或蜚短流长可以左右的。不可能道一声原谅,就真的能够坦然放下,谁又能说得清这人世间的是是非非呢?
方旭从心底里理解小许姐的做法,虽然她日日看着公公婆婆以泪洗面,心里无限同情。虽然她也曾看过那么多期寻亲节目,听到那么多公众对不愿认亲子女的劝告和指责。
也许,公婆当初送走小许姐有着各种的迫不得已,也许公婆从未放弃过对小许姐的执念和牵挂,上一辈人的选择和经历,我们已经无从评价。但是凭心而论,方旭就连自己母亲偶尔念叨一下“没有儿子”都觉得受不了,试想一下,如果自己是小许姐,又怎么可能原谅?有谁知道这些年小许姐都经历了些什么?当她看到原生家庭众姐弟们一团亲热的时候,当她发现亲生父亲竟然一直知道自己的存在的时候,她是什么样的心情啊?
谷二婶不再回乡下去住了,每日跑到小许店铺附近守着,希望能碰上女儿。有时凌晨、或是半夜,谷二婶突然惊醒,再也睡不着觉,便干脆起身跑下楼去,坐在冰冷的花坛沿上,望着那扇冰凉凉的门,期待它突然间就打开了。
一日,谷二婶似忽然醒悟,抓着谷二叔的胳膊问:“你晓得三妹的名字,那你是不是也晓得她老屋在哪儿?你快带我去找,我要去求她回来……”
“娃儿存心不愿意见我们,这个时候,如果咱们找去她老屋,甚至再找去她婆家,这样死逼硬撞的,是要逼得娃儿没处可去吗?”谷二叔无奈地搂着老伴的肩:“咱们再给娃一点时间要得不?一年、两年,她若实在不出现,我再和你一起去打扰她、去求她原谅、去接她回来,好不?”
方旭和一鸣商量,给女儿起名叫蔓蔓,希望三姑能早些回来,希望蔓蔓能代三姑安抚安抚爷爷奶奶的心。夫妻俩将蔓蔓郑重地放到婆婆怀里,托咐婆婆说,孩子外婆最近身体不太好,方旭又要上班,女儿要靠婆婆帮忙带。婆婆抚着蔓蔓的小脸说:“蔓妹儿,你三姑被抱走的时候,跟你一般大……”
谷一鸣对这位突然出现的三姐,心里抱有莫大的愧疚,觉得都是为了自己,才让可怜的三姐承受这一切,才让年迈的父母承受这一切。
“希望蔓蔓能多少分散一些老人们的伤怀吧!”方旭安慰道:“我觉得,小许姐一定会回来的。她可能早就知道这件事了。我现在记起,她曾专门问过我,轩轩是姓稻谷的谷,还是古代的古。你看她那么疼轩轩,简直比对成成还好。而且她对我也那么好,对你也很好,不是吗?”“我是真觉得她很亲切,但是我一直以为是因为你们关系好的缘故。”谷一鸣愧疚地说:“我怎么就没发现呢?现在越想,越觉得她眉眼长得跟大姐很像。”
方旭每日一点一滴地,将自己所知道的小许,不漏一点细枝末节地、甚至添油加醋地说给公公婆婆们听,希望能多多少少宽一宽二老的心。“小许姐又聪明,又能干,她手艺特别好,小区里很多人都找她做衣服。她做的裤子,穿起来可舒服了……她老公也是个会挣钱的人,对她又依从,一家人的日子一定会过得很好的……她们家那个门面,是他们前几年自己攒钱买下的,她老公说,正在攒钱准备在小区再买一套房子呢。小许姐的儿子叫程成,孩子聪明又可爱,总爱带着轩轩玩的……程成小时候,总是喉咙发炎,自从那年做了扁桃体手术以后,连感冒都好少了,长得很快,已经这么高了……”
看到老人家伤感,又每每鼓励老人:“不管是谁,突然之间要接受这么大的一件事情,都是要时间的,任凭是谁,一时之间也接受不了这样的事情。等小许姐想通了,她一定会回来找您们二老的。她一直对轩轩、对我,都好得不得了,对一鸣她也总是赞不绝口,说明她对我们这个家是极有感情的。应该只是一时之间,心理上难以接受。您二老一定要想开些,把身体养好,等着小许姐回来找您们,等着帮她带程成,帮她把日子越过越好啊!”
亏欠也是一种寄托,强烈的亏欠无所托付,便会成为人们情感上最深的牵绊,成为支持我们不放弃希望的强大精神支柱。
“小许姐,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评判你的选择,无论你怎么做,我和母亲都支持你、理解你,并且一如既往地喜爱你。母亲天天都在念叨你,怪自己以前疼你太少。我相信,老天爷一定会给你最大的眷顾,无论你在哪,无论你走到海角天涯,你都要记得,你有一个家,有父母、有兄弟姐妹,有我们,还有轩轩和蔓蔓这对侄儿侄女,我们每一个人,都为你深深地牵挂,每时每刻,我们都热切地等你、盼你回家!”方旭写了一张卡片,塞进小许家店铺的门缝里。这门面一直未被转卖,只是固执地关闭着。方旭悄悄地盼望,这门面,或许正是小许姐留给自己、留给这个家的一道心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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