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自知晓王斌出事后,几次晕厥,又闻丈夫王寔带着长子王澄进宫求情,心里着实忐忑,深怕他们也因此连带着被治了罪,她在家中坐卧不安,又经王三娘子撺掇,便带着人前往天津桥头等候,以便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眼见着天色渐晚,皇城守卫们陆陆续续又换了一岗,而王氏父子却不见出来,崔氏与王三娘心中越发焦灼不安。
酉时四刻,日已西垂,应天门城楼上传来一阵击鼓声,一波连着一波,绵绵不绝,四方街鼓随之敲响,一时间整座洛阳城陷入了一片暮鼓声中。
王三娘红着眼眶紧张得望着那皇城宫门,往日里习以为常的鼓声,如今仿佛是阎王爷的催命符,一声一声如同丧音直冲耳中,一下一下好似重锤锤锤敲心,眼见着那高大厚重颇具威压之势的朱漆大门缓缓合上,眼中忽然间淌下两行泪来,她情不自禁的握紧双拳迈开步子想要冲进那门里去,却被身旁的崔氏死死拽住。
“锦儿,别急,再等等,再等等!”崔氏拽着王三娘的手臂,好似握着一根救命稻草,紧抓不放,若王三娘有心,当知道崔氏此时有多么紧张和恐惧,只听她嘴里如念咒般,道,“没事的……他们一定会没事的……”
数百响鼓声仍在继续,天津桥北的关卡全然封闭,从南至北,皇城的端门,宫城的应天门依次关闭上锁,金吾卫齐齐出动,开始上街巡视。整座洛阳城一洗白日里的繁华喧闹渐次安静下来。天津桥头已然陷入一片肃静,耳边唯有宿卫巡逻时整齐的步伐声响,金吾卫骑士嘚嘚的马蹄声,以及偶尔传来的兵士低喝声。
王三娘扶着崔氏,带着一众家仆仍执着的站在桥头等候。直到巡逻的金吾上前催问,崔氏方心事重重的下令回去。可王三娘哪里肯依,站在桥头就是不肯走,非亲眼见着父亲与兄长们出来才罢,崔氏冷着脸责骂也只让她红了眼,却仍是不动,到最后崔氏自己也红了眼眶,两人竟抱头痛哭起来。
这让一旁的金吾看傻了眼,一时间竟忘了催促驱赶。
正当双方僵持不下之际,皇城方向却传来一阵骚动。王三娘眼中光彩一现,离了崔氏,拔腿向皇城方向跑去,嘴里喊道:“一定是阿耶和大兄出来了!”
果然,只见一行人由皇城西侧过来,朝着天津桥方向走来,为首的正是王寔。他身后跟着王澄、苏柳娘和一个内侍,以及抬着门板子的两个小黄门,那门板子上躺着满身鞭伤的王二郎。
刚出来时王二郎还是醒的,他见苏柳娘无事,心神一松又晕乎了过去。王寔看出这二人必定有故事,不过此地非叙话之所,也未作细问。
三个宫人将他们几人送过了天津桥处的关卡,便拱手作别,自行回去复命了。于是王寔和王澄便接手抬起了王二郎匆匆朝外走来。
王三娘赶至,见王二郎满身是伤,血肉模糊,当场又哭了起来,心中颇为自责。那崔氏见他们父子平安出来,立时放了心,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之类,带了家仆忙赶来迎接。至近处,又见王二郎被折磨得如此凄惨模样,崔氏心如刀绞,差点又要晕厥过去。
“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赶紧回家!”王寔一声令下,众人纷纷应是,各自分工完毕,坐上随行马车,便启程去了。
众人皆是围着王二郎转,王三娘有心上前探看帮忙,却插不上手,她心中又是难过又是自责,便郁郁的独坐一架马车,随在车队后面。
正待离去之际,车外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说话声,打起车帘子看去,却见一麻脸男子从皇城里出来,经天桥关卡时还与守卫打了招呼,说得是吴越方言,可王三娘却听出来那分明是郑瑞的声音,莫非他竟为了她冒险进了皇城?!想到这里,王三娘便按耐不住想要确认一番的心思,她赶忙探头吩咐马车停下,急急地下了车,又往天桥上走去。
夜幕四合,天桥四周一盏盏昏黄的风灯次第点燃,衬得桥上桥下光影迷离。天津桥上,王三娘驻足而立,一身红衣素裙在晚风中飒飒而动,桥下洛水滔滔,她的心思仿佛跟着那起伏不定的流水行走着,忐忑而又充满期待。
那个男子也看到了孤立在桥上的她,他向她徐徐走来,千步、百步、数十步……
她借着昏黄不定的灯火打量着他,没有翩翩风流的衣着,没有干净清爽的发髻,没有白皙俊朗的面貌,是他吗?可他有一双那样清亮的眼眸,看向她的目光总是那么专注又仿佛若有所思,还有那怎么也无法掩饰的温暖笑意,真的是他!
相距两三步,男子在王三娘身前驻足,两人四目交接,对面而立。一阵晚风挟着几缕芬芳甜香轻轻拂过,好似品尝到了那花香的甜蜜,两人不禁相视而笑。
知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人默契的下了天桥,避到一旁的柳荫下。
“你怎知是我?”郑瑞勾起唇角,笑问道。
“我怎会不知是你?”王三娘含笑反问。
“阿拉似江南东道明州宁,勿晓得小娘子似阿里宁?”郑瑞似是还未过足演戏的瘾,操着方言玩笑道。
王三娘哪里听得懂,只见郑瑞说起话来,那满脸的麻子都仿佛活泛起来了,她终是忍不住噗嗤一声大笑了起来,道,“你还是别说话的好,一说话,这一脸麻子都要挤到一块了!亏得是晚上,若是白日里,非得被你吓出个好歹来!”
闻言,郑瑞方才想起自己脸上的麻子来,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可这一笑却更不成样子了。
王三娘看不过眼,顺手取出随身的绣帕为郑瑞擦拭脸上的斑点,嘴里嗔怪道:“你这人,何必冒这个险,我阿耶和大兄方才进宫去,差点就出不来了,何况是你这般乔装进去的,若是被发现弄出个好歹来,却非让我内疚死不可!”说到后来,竟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别担心,我这不是平安出来了吗?可不许你掉金豆子,我就两只手哪里接得过来!”郑瑞见她难过,故意打趣。
“又胡扯!”被郑瑞一打岔,王三娘酝酿了半晌的眼泪瞬间卡在了眼眶里,一时间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纠结之下只好动个手顺一顺情绪——用捏着绣帕的手锤一下郑瑞的前襟。
出于习武之人的防御本能,郑瑞下意识的捉住了这只企图“袭击”他的柔荑。俩人均是一怔,一时间,周遭的热意又猛增了一些。
“你……你这登徒子,你自己擦吧!”王三娘红着脸,着急忙慌的抽出手,却将绣帕留给了郑瑞。
见王三娘尴尬,郑瑞连忙开口道:“多谢三娘子的帕子……呃,这帕子已脏,待某浆洗干净,再归还三娘子如何?”
见他忽然又生分起来,王三娘刚羞涩起来的脸忽得又垮了下去,话语里不免带上了三分气,“吾岂是这等小气之人,一方帕子而已,郎君拿去便是,不必还了。”
两人间的气氛如冰入滚水,从沸点瞬间跌至冰点。郑瑞不愿王三娘难过,可张口却不知该解释什么,只好道一声多谢。
见两人不再言语,王家家奴赶紧上前催促道:“小娘子,阿郎和夫人都已经走远了,咱们得赶紧跟上!”
王三娘看了看郑瑞,她期待他还能对她再言语一二,可郑瑞却只是嘱咐道:“二郎怕是伤得不轻,三娘子且回去好生照看。若有需要,三娘子可遣人来南市郑记商铺知会一声,某定尽心相助!”
这话却不是王三娘期待的,她垂眸,掩下了失落,点头应道:“多谢郑郎君。”
王三娘登车离去,郑瑞却在那柳荫下驻足许久,直至那王家的车马拐了弯,再也看不见为止。
攥着那一方绣帕的手松了松,郑瑞低低一叹,掩下了满腔惆怅,有些人注定有缘无分,且收了妄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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