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前殿西间。
皇上正在西间的书案上看奏折,是西宁办事大臣武隆阿呈上来的折子,武隆阿想要回京述职,请皇上允准。这时,元庆来禀:“皇上,晚膳的时间到了,您是去后宫用膳还是在这传晚膳?”
皇上把手中的朱笔放下,合上折子,“召林则徐入宫,随朕在一德轩用膳。”
不多时,林则徐到养心殿,皇上已命人在东配殿一德轩传膳,皇上热络地招呼林则徐:“少穆,过来与朕同坐。”
臣子得诏进入养心殿,一般都是在前殿或三希堂与皇上商议国事,然而与皇帝同坐而食,有违君臣之道。林则徐连忙跪下:“微臣不敢。”
“今日,这里没有外人,朕只为你一人设宴。”皇上看着诚惶诚恐的林则徐,笑道:“朕备了剑南烧春,今晚不谈君臣,以知己相称。”
听了皇上这样的话,林则徐坐在皇上身边,皇上亲自为林则徐斟酒,林则徐又站起来,连忙阻拦道:“皇上,使不得。”。
皇上放下酒壶,拉过林则徐坐在身边,“朕刚刚说过,不谈君臣。”
皇上与林则徐一同用膳,一同饮酒,一边吃着一边聊着,二人仿佛只是相识多年的老友,没有君臣礼教,没有三纲五常,没有繁文缛节。
皇上屏退了侍膳的人,淡道:“想必这几日宫里发生的事情,你也有所耳闻。”
林则徐想起了宫外的风言风语,中秋佳节皇上为了庆贺彤贵人怀上龙胎,在乾清宫设宴,因为彤贵人不慎小产,有人传讹说是皇上登基逆了国运,子息才如此艰难。“微臣略有听闻,只是宫里的事人传人的传到了宫外,总是会变了样。”
“后宫发生这样的事情,是朕的过失。”皇上自责,前脚刚去祭了天,回宫便得知彤贵人小产,“朕打算开春去奉天拜谒祖陵。”
“历朝历代皇宫里都免不了要权势相争,唐太宗以玄武门之变即位,然而对他盖棺定论,仍可称之为千古一帝。”林则徐劝说皇上道:“圣祖康熙晚年亦是经历‘九子夺嫡’,其实任谁都不愿意看到手足相残、骨肉相争的场面,但是历来皇权至上,皇上,您亦避免不了。”
皇上喝了一盅酒,琢磨着林则徐说的话,“是啊,宫里难免发生这样的事,嘉庆十六年,庄静固伦公主突然就过身了,当时朕真的是哀恸不已,皇额娘薨逝的早,庄静是朕唯一的亲妹妹。”皇上的生母孝淑睿皇后薨于嘉庆二年,同年贵妃钮祜禄氏晋封为皇贵妃,摄六宫事,嘉庆六年册立为继后,即当今太后。
“以我朝礼制,公主下嫁,殁身后不得入葬皇陵,也不能屈身进夫家墓葬,只能另建坟茔,皇上上奏先帝在京郊王佐村修建庄静公主园寝,园寝规模宏大,是其他公主坟所不能及,足见皇上与庄静公主感情深厚,且公主下葬后皇上曾亲提悼诗以致哀,微臣想着公主哀荣至此,皇上心里也该宽慰些。”
皇上陷入了往事,喟叹道:“生于皇室,谈骨肉亲情难免过于奢侈,喜怒哀乐也都得藏起来。”皇上看着林则徐,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但笑容又有些许无奈,“看来朕今天叫林卿来陪朕喝酒,真的是做对了。”
“是皇上信得过微臣。”林则徐给皇上斟满酒,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忽然正色道:“天子之尊,好恶喜怒最是不能让旁人看出来的,以免上行下效,造成不正之风。”
看着一本正经的林则徐,皇上一边指着他,一边笑着摇头:“满朝文武,朕最喜欢和你谈话,就连朕的手足都比不过你。”
“皇上在挪揄微臣了。”林则徐也忍不住笑了。
皇上逐渐收敛笑容:“不过说真的,朕没有同母兄弟,庄静固伦公主是朕唯一的妹妹,绵恺和绵忻是太后所出,绵愉还是个孩子,朕能与谁分享心事呢?”
“惇亲王和瑞亲王都是您的手足,微臣以为,他们同样可以为皇上分忧。”
说到这,皇上轻轻地摇了摇头,“毕竟不是一母同胞,朕还没有那么信任他们,何况他们的生母健在,连朕都要尊称一声皇额娘。”
林则徐的眼神闪了闪,他突然紧张起来:“皇上……”
见林则徐神色有异,皇上心知,这话说的过于隐晦了,他神色坦然,“朕是不是跟你说的太多了?”林则徐低下头,全当默认。皇上把手放在林则徐的肩膀上,“少穆放心,朕既然敢与你交底,就必是用人不疑。”
林则徐眉头皱了皱,“皇上难道认为,太后对您有二心?”
皇上没有说话,默默地给自己倒上一杯酒,一饮而尽,他咬紧牙关,眼神变得深沉,然后终于说出藏于内心的话:“先帝在避暑山庄的烟波致爽殿突然驾崩,最先知道消息的就是恭慈太后,她育有绵恺和绵忻二子,为什么没有让自己的儿子即位?”
林则徐善于洞察,为人深沉睿智,胸中有天地。可即便是洞悉天下事,也万不敢揣测皇上对于太后的孝心,皇上与太后虽然不是亲母子,但是人人尽知母慈子孝,皇上以仁孝治天下。
林则徐老实说:“先帝已经在‘正大光明’匾额后面写下储君之人选,太后不可违命。”
殿内静悄悄的,只有皇上与林则徐两个人,皇上仍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道:“可是朕听说,先帝暴毙,根本没来得及秘密立储。”
林则徐震惊到瞪大双眼,根本不敢置信,“皇上,此事万不可戏言。”
皇上又将一杯酒一饮而尽,“知道这个消息的人,除了恭慈太后,都已经入土为安了,其实朕也只是猜测。”
林则徐看着皇上,不知道该说什么,皇帝的侧颜在灯火之下,凝重却狠厉,这与他平时端持温和的性情大不相同,这一刻的皇帝让人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九五之尊不可亵渎的威严。
如此隐晦的深宫秘闻,皇上忽然提起,肯定是别有深意,只听皇上又道:“太后没有让自己的儿子即位,因为她足够聪明。”
林则徐不解,坦言道:“微臣不明白。”
“《史记》中记载,汉武帝为防女主乱政,立子杀母,汉武帝想要传位于年幼的刘弗陵,担心自己死后钩弋夫人扶持母族外戚专权,所以就随便找了个理由杀了她,历朝历代去母留子的事可并不少见。”
“难道皇上认为太后是为了保命?”林则徐照着皇上的意思猜测道:“太后如果让绵恺和绵忻坐上皇位,满朝文武会强迫她给先帝殉葬?”
皇上慢条斯理地说道:“孝武烈皇后阿巴亥育有英亲王阿济格、睿亲王多尔衮和豫亲王多铎,多尔衮年轻又深得太祖喜爱,四大贝勒担心外戚专权,于是太祖死后逼迫阿巴亥殉葬,而太后出身于钮祜禄氏,确为足以专权的外戚。”
林则徐沉思,半晌说道:“话虽如此,但是太后娘娘最终没有这么做。”
皇上认真地注视着林则徐的眼睛,目光深沉,字字珠玑:“因为名不正,言不顺。”
看来皇上与太后的关系远远没有表面上那般母慈子孝,林则徐想了想,试图劝慰皇上:“微臣以为,太后娘娘不止是为了保命,而是看中您的才智与威望,更是为了大清的长治久安着想。”
“真要是这么简单倒还好了。”皇上的嘴角噙了一丝笑,那笑不带一点温度,与皇上平日的温润大相径庭,“太后聪明的地方,就是懂得退而求其次。”桌子上精致的菜肴几乎没怎么动,酒倒是已经喝尽了一坛,皇上有些醉意,但是眼神却比往常更加清明,他攥住林则徐的手腕,郑重说道:“太后虽然表面上不干朝政,甚至连后宫的事都甚少过问,就拿后宫来说,后宫大权看起来都在皇后手中,实际上皇后性情宽和仁慈,约束偌大的后宫力有不逮,可是太后从来都不会主动过问后宫诸事,她老人家不是不想管,而是为了避免外人的诟病,只有在皇后御下不严,惹出事端的时候,太后才有理由名正言顺地插手后宫之事。”皇上伸出食指,在桌子上轻点几下,“你说,这么一个善于弄权的女人,会心甘情愿地安享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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